莫言小说创作特色的历史连续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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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洪水和创业神话的建构与解构

在人类生命的起源和文明的源头上,不同的民族、种族和地域的创世纪神话中总是记录了与洪水和创业密切相关的民间传说。可以说,洪水的原型和创业的原型就作为文化基因和遗传密码,在不同民族的潜意识心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无论是西方《圣经》中的创世纪还是中国的女娲补天、抟土造人、大禹治水都意味着人类童年时代的史诗性追求。正像黑格尔所说的:“正式的史诗既然第一次以诗的形式表现一个民族的朴素的意识,它在本质上就应属于这样一个中间时代:一方面一个民族已从混沌状态中醒觉过来,精神已有力量去创造自己的世界,而且感到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种世界里;但是另一方面,凡是到后来成为固定的宗教教条或政治道德的法律都还只是些很灵活的或流动的思想信仰。民族信仰和个人信仰还未分裂,意志和情感也还未分裂。”[11]作为深受齐文化“怪力乱神”影响的莫言真诚地相信万物有灵的民俗传说的同时,西方的文学思潮特别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激活了他童年时期被饥饿和洪水所缠绕的记忆。莫言曾深情地回忆:“童年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事就是洪水和饥饿。那条河里每年夏、秋总是洪水滔滔,浪涛澎湃,水声喧哗,从河中升起。坐在我家炕头上,就能看到河中高过屋脊的洪水。”[12]因此,儿童时的刻骨铭心的记忆、祖辈创业的传说和域外文艺观念的启发,共同影响了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的莫言,他在小说《秋水》[13]中表现的就是祖先在洪荒年代与洪水和灾难作不屈抗争的创业神话。作为“高密东北乡”的史前史的地域风貌,就很具有开天辟地的史诗性色彩:在我爷爷带着那姑娘(我奶奶)逃来之前,“那时候,高密东北乡还是蛮荒之地,方圆数十里,一片大涝洼,荒草没膝,水汪子相连,棕兔子红狐狸,斑鸭子白鹭鸶,还有诸多不识名的动物弃斥洼地,寻常难有人来”。在我奶奶分娩的关键时刻发起的大水也具有史前文明记载的洪水的影子,“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往哪儿去,一股一股的,撞上了土山,扭在一起,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黑旋涡,时时可见一两只笨拙的蛤蟆直奔旋涡而去,进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出来”。洪水的淹没一切、摧毁一切的末日神话,同时也是孕育万物、富有生机和活力的创世神话。小说中奶奶在鬼门关上徘徊的死亡阴影和婴儿费尽周折降生的新生过程,与远古的死亡——再生原型非常类似。环境氛围的细致描摹,为洪荒时代人物脱离文明的羁绊和受自我意识的驱使产生的大无畏的创世精神提供了跳板和依据。我爷爷无拘无束的自由个性和决断果敢的精神,在年轻时为了爱情而杀人放火的行为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拐着心爱的姑娘离乡背井,“从河北保定府逃到这里,成了高密东北乡最早的开拓者”。从塑造的人物形象来看,我爷爷、黑衣人、白衣姑娘、紫衣女人的行为方式、处世态度和神态表现都具有传奇的色彩,是史诗性英雄人物惯常的塑造模式。但在具体的情节和细节上,个人的偶尔不被人觉察的行为方式和神态表现又呈现出反史诗性的格调:比如我爷爷在力比多力量的驱使下杀死三个人所体现的英雄壮举,与事后“梦里常忆起那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的提心吊胆;面对滔天的洪水和妻子难产的生活困境产生的绝望心理,也与史诗性的英雄人物不畏艰难、越挫越勇、勇往直前的行为表现有比较大的差别。正是这种史诗性和反史诗性的辩证因素有机地统一在对我爷爷的形象的塑造过程中,才使得他老人家成为活生生的“这一个”和过目难忘的圆形人物。从总体来说,尽管是短篇小说的文体格局限制了史诗性追求的宏阔的时空跨度和规模,但表现的主题、渲染的氛围、塑造的人物、凸显的精神都已被皴染上了史诗性的色调。

莫言对古老的创世纪的神话传说情有独钟,短篇小说《马驹横穿沼泽》[14]作为《食草家族》中的第六梦,在异类通婚、羽化成仙、洪水再生、兄妹乱伦的神话原型中也包含了大量的史诗性的元素。在代代相传的身份不明的黑色男人对小杂种讲述的小男孩和小马驹横穿沼泽的故事中也包含了远离文明的洪荒神话的因子。当很早很早以前(时代越久远,越带有神话和史诗色彩)的迁徙途中只剩下一匹小母马和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为了满足创世纪的生殖繁衍的神话要求,作为异类的小母马就必须羽化成仙,变为千娇百媚的姑娘才能赢得男孩的爱怜,完成生儿育女、开辟鸿蒙的史诗性任务。所以在流传的史诗性的故事中,小母马在小男孩爽快地答应“结成夫妻之后,你永远不能提一个马字”的誓约后,就变成了一个名叫“草香”的温婉可人的姑娘。他们结为夫妻受尽千辛万苦横穿沼泽到达的地方的环境条件,以及生儿育女的生活方式都具有创业原型的史诗性质素:“他们来到这里时,这地方没有一个人种。遍地是没人深的野草,野草里隐藏着狼虫虎豹。他们搭起了草棚,开荒种地,打猎逮鱼,养鸡养狗。一年过去,草香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又一年过去,草香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女孩。”但当男孩在子女乱伦的条件下违背当初的誓言骂道“打死你们这两个母马养的畜生”时,马驹在山崩地裂的巨响中“被那浪涛翻滚般的烟雾卷跑了”。儿女的死去、马驹的逃走、男孩“由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变成了一具又黑又瘦的活死尸”又在演绎着一个毁灭的神话。在“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创世轮回中,凸显的是创业神话的建构和解构的永恒主题。

对于女人与母马之间的象征、暗示和隐喻关系,在《周易》的坤卦卦辞:“坤,元亨,利牝马之贞”中得到了比较鲜明的体现。是女性—马(妈)—母亲—大地之间异质同构的本能养育和创业或创世功能,激发了莫言创作史诗性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15]的灵感,也将莫言20世纪80、90年代的史诗性建构和解构的抒写主题有机地贯穿了起来。在现实生活中的亲生母亲死去之后,用了83天的时间写就的皇皇巨著《丰乳肥臀》,反映了莫言对“母亲——大地”的孕育再生的同构功能早就了然于胸,从父系氏族社会推翻母权制之后进行的一系列的杀伐和争斗,到进入文明社会之后记载的帝王将相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为功名和事业发动的不义战争,在在说明着“乾”的破坏作用;而在漫长的文明进化过程中地势“坤”和母亲的厚德载物起到了创世、创业和建构的功能,这是通晓历史和文明发展的莫言无意识中将母亲与大地联系在一起,并为她们大唱赞歌的最为重要的原因。莫言在1995年写的《〈丰乳肥臀〉解》中写道:“丰乳与肥臀是大地上乃至宇宙中最美丽、最神圣、最庄严、当然也是最朴素的物质形态,她产生于大地,又象征着大地”[16]对于母亲的养育之恩,莫言也把它还原到最原始、最纯洁、最本真的功能和意义上:“母亲之恩,大莫大过于养育之恩。养用什么养?育用什么育?用乳、用臀。”因此,把小说命名为《丰乳肥臀》就具有了和滋养万物的大地同构的创业神话的史诗性意义。母亲含辛茹苦抚育九个孩子的过程中,最震撼人心的莫过于翻江倒海呕吐粮食的情节:“她用手捂着嘴巴,跑到杏树下那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边,扑地跪下,双手扶住盆沿,脖子抻直,嘴巴张开,哇哇地呕吐着,一股很干燥的豌豆,哗啦啦地倾泻到木盆里,砸出了一盆扑扑簌簌的水声……后来吐出的豌豆与黏稠的胃液混在一起,一团一团地往木盆里跌落。”此时的母亲无私奉献的精神和博大的胸襟就具有了大地母神的象征意蕴,她超越政治、阶级、民族的偏见,对子女一视同仁的平等心态和宽容态度也是富有建设性的阴性母神共有的特征。在百年的家族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母亲就是一个典型的创业原型,是母亲用自己坚韧的臂膀和达观的心态为整整两代人提供了避风的港湾。母亲的超出了传统的伦理道德底线的行为不能按照“百年屈辱,百年荒唐”[17]的卫道士般的价值标准进行批判和决断,从总体上来看,母亲是真正遵循了“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原则和信条才具有了史诗性的神话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莫言从来就没有在单向思维的制约下让母亲只成为创业主题的化身和代表,在历史的出人意料的变化中,富有吊诡意味的是在母亲的见证下,除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囊废儿子上官金童之外,家族中的公婆、丈夫、女儿、女婿都在自己的耳闻目睹下走向了死亡,从而精心建构的创业主题又走向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解构道路。

进入父系社会形成的墨写的权威的谎言也抵挡不住创业与守业、建构与解构的逻辑发展之路,凭借权势、智慧、勤俭和体力的合力建造的创业大厦,迟早会在历史的长河的无情洗礼下成为无人问津的废墟,“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历史发展趋势,也终将成为雄心勃勃的创业与颓败退隐的守业难以摆脱的埃舍尔怪圈。既然如此,以土地为生命之根的乡村创业的父系神话在人畜混杂、阴阳轮回的魔幻色彩中更能凸显颓败的文化寓言,这在21世纪创作的史诗性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体现得特别明显。小说中对父系文化和价值观念的代表——西门闹创业的神话一笔带过,略微凸显他的勤劳节俭、乐善好施、心地善良的一面,以他遭受土改的冤屈为由头,在生死轮回、人畜混杂的循环过程中突出他性格和命运的继承人蓝脸的守业的艰辛。“它通过将西门闹的冤魂数次投胎牲畜来影响人世,参与人世,这也可以看作轮回的叙事结构不仅是西门闹的冤魂转世参与人间事务,也是地府的力量对人世间的参与,阴阳两界合而共谋,推动着某种社会发展的趋势。”[18]西门闹的数次投胎轮回、地府的权势力量对现实社会的介入、阴阳两界的合力作用只不过加速了传统的创业神话溃败的结局,所以小说中的蓝脸传承西门闹的衣钵之后创个人之业的殊死斗争只能以失败而告终,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呈现的创社会主义集体大业的乌托邦在物欲横流、人性异化的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也黯然收场,个人与集体的创业都以二律背反的方式走向了无可奈何的结局,这是莫言为父权文化的创业梦想唱出的悲凉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