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8章 第二张牌(二合一)
“陛下不可,军国大事岂能脱离内阁?”
张居正非常严肃,他完全没有料到皇帝居然对兵事感兴趣。
“陛下为何想起让兵事脱离内阁?”张居正目光灼灼,似乎想要看穿眼前君王心中的盘算。
他不得不如此警惕。
作为一个文官,他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君王喜好兵事。
好大喜功,开边扩土,这是他最恐惧的事情没有之一。
根据历朝历代的经验,只要天子有此喜好,那么国家大乱、民生凋敝就不远了,不管他推行多少新政都弥补不了。
“自是因为国家这些年边事不断。”
朱翊钧正襟危坐,他必须把军国之事从张居正手里拿来。
明日朝鲜战争、西南缅甸战争、改土归流、辽东扩张、殖民南洋.....
这些事情不可能抛开军队。
“这些自有兵部和内阁处理。”
张居正严肃道。
“兵部和内阁?”朱翊钧故作诧异,“军国之事乃大事、急事,自该立刻做出决定,岂能容得各部协商?”
“那陛下可让内阁专门负责。”
张居正毫不妥协,宁可夺权兵部,也不让皇帝独揽。
“先生为何如此?术业有专攻,先生长于内政,为何执意插手兵事?”
朱翊钧哪能让内阁负责,只好无奈的劝张居正。
“那陛下为何忽发奇想?有兵部尚书方逢时可有不称职?”
张居正步步紧逼。
“非兵部尚书之故,乃是时局变动所致?”朱翊钧沉声道。
“请陛下赐教。”张居正直接拱手请教。
“赐教不敢当,但可与先生讨论。”朱翊钧摆了摆手,然后缓缓道:“蒙古自不必多说,自秦以来,中原与草原便纷争不断,乃是常事,但我朝不同。”
“陛下可是指海事?”张居正听出了皇帝意有所指,便顺着问道。
“正是如此,秦汉以来,历朝无非草原之事,或在西北、或在东北。”朱翊钧颔首,他正色道:“但我朝不同,我朝西北与吐鲁番、蒙古皆有矛盾。”
“东北又与女直三卫纷争不断,西南亦有东吁崛起,对云南虎视眈眈,东南财富重地,倭寇屡屡入侵。”
“还有湖广、四川、贵州、两广等地土司,相互攻杀,动辄起兵攻城。”
“历观载籍,战略之劣势,我朝远胜历代。”
皇帝的话铿锵有力、字字珠玑,朱翊钧反问张居正道:“军国之事劣势至此,怎可容让兵部和内阁互相推诿?自该专设衙门,总理兵事,应对起来才稳妥。”
“那便让内阁专门负责。”皇帝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是他就是不放心皇帝插手兵事。
他不信皇帝如此提议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朝廷创建一个部门更好的应对大明周围边事。
他不信皇帝对插手边事没有兴趣。
想得倒美,我幸幸苦苦,把宦官都卖了,为了你内阁集权?
我图什么?
推动君主立宪制改革吗?
我革自己???
朱翊钧真没想到张居正到了这一步还能忍住,他之前看到张居正失态,涨红了脸的样子,还以为此事已经稳妥了。
犹豫片刻。
见张居正眼神坚定,不肯让步,朱翊钧决定先退一步。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大明不是满清,首辅不是跪着听旨办事的奴才,他决定尊重这位大明的宰辅。
“不如这样,这衙门的人选由内阁提名,朕从中任命如此可好?”
“但该部门必须要设立。”
朱翊钧自有自己的坚持。
“若是如此,那兵部今后负责什么?”张居正见皇帝宁可让他推荐人选也要设立此衙门,心知皇帝心意已决,于是问道。
“兵部今后负责军官任免,军队训练、屯田练兵等事,对了,兵部职方司便移到新衙门。”
方金湖知道了这事,怕不是要和我拼命?
听到皇帝要把职方司移走,张居正只觉得一阵眩晕。
皇帝明显早有准备。
兵部职方司。
这是兵部的最为机要的部门,军事情报、边防管理、军事战略、军事外交、战时后勤粮草等等,都是职方司的负责范围。
“除此以外,大国邦交之事也由该衙门负责,行人司、四夷馆需归该衙门管理。”
张居正脑袋发痛,如果不是皇帝刚刚下了大本钱来政治交易,他真以为皇帝是来挑拨他和政治盟友矛盾来的。
潘水濂岂能给自己好脸色看?
他想问礼部怎么办,但嘴还未张开,皇帝的声音又传来。
“礼部自此以后就专门负责教育工作、国家礼仪、招待贵宾等事务吧。”
朱翊钧的确是早有准备,他要组建一个将军事和外交合并的部门。
这个部门不需要考虑什么政治,他的一切都为军事服务,将外交权交出去也是为了更好的军事扩张。
这样殖民事务交给这个部门谋划起来也方便。
“如果先生愿意同意朕的提议,那朕就要为先生加加担子了。”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现在还在犹豫,但没关系,他还有一张牌可打。
这对于张居正这个首辅而言,也是一张王炸。
“陛下还有何事需要老臣操劳?”
又想着收买我?
张居正都快被皇帝的话语气笑了,他发现自己从未认识自己的这位好学生、好君主。
他以前的唯唯诺诺、胆小怕事都是装的吧?
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而且还是短时间变化如此巨大。
短短几句话让兵部、礼部废了一半,他都不敢想象两位尚书知道此时是什么反应。
就算是他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因为此时和自己翻脸。
因此他还在考虑皇帝的提议,如果不是皇帝之前的承诺,面对皇帝这种要求,他肯定是当场回怼回去。
开什么玩笑,礼部无权外交,兵部无权指挥军队、安排军队调动?
那要它们何用?
它们有何脸面独占一部?
朱翊钧自是看出张居正的不以为然,但他的确有张牌,此牌只对大明的首辅好使。
“先生操劳国事久矣,却不觉得自己头衔少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吗?”
朱翊钧笑着对张居正道。
张居正闻言,暗自思忖。
自己已身兼太师、太傅双衔,亦是内阁大学士,还能有何头衔?
难道是上柱国?
可这头衔向来是追封所用,当年世宗欲授予严嵩,都被严嵩婉拒,自己怎好接受?
“可是上柱国?”他试探着问道。
“非也。”朱翊钧知道张居正猜不到,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眯眯道:“朕听外边人说,某年先生迎客时说什么我非相,乃摄?”
“绝无此事,此乃坊间之谣传。”张居正这下是真被吓到了,他不顾自己一把年纪连忙跪下,“臣请乞骸骨。”
现在这个时候他不愿意和皇帝起任何不愉快,不论是为了新政还是为了朝政,亦或者为自己功成身退。
张居正俯首,心中思索着该怎么辩驳,这类谣传他不是没听过,但是一直都没怎么在意过,但万万没想到皇帝听到了。
貌似还当真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说辞,便感到自己双手一热,抬头看去,皇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
“老师不必如此,那时我年幼,国事皆操持于先生之手,摄政便摄政,暂理朝政,说是摄政也没什么。”
朱翊钧拉着张居正的胳膊把他扶起,随后朱翊钧的话便让张居正内心颤了一颤。
“如今我已亲政,摄政自然不能让老师代劳了,但老师如想当宰相,朕岂能让老师不当?”
“不过改一个字而已。”
朱翊钧笑容满面,目光灼灼地紧紧盯着张居正,声音虽轻却极具诱惑,
“老师可有意为我大明内阁的第一任首相?”
“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相国?”
宫内霎时一片死寂。
连原本沉浸在自身命运悲伤中的宦官们,也下意识地抬起头,齐刷刷望向御座上的皇帝。
众人屏息凝神,唯有宫灯灯芯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首相?
相位?
名副其实的相国?
大明的第一任首相?
张居正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让他大脑一片混乱,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愿意封他为相。
首辅、首相虽是一字之差,但意义完全不同。
“陛下,此恐怕有悖于祖制。”
不知道怎么的,张居正忽然说出了此话。
“自太祖废相之后便.....”
“今时不同往日,制度该因时而变,太祖还不让宦官干政呢。”
朱翊钧抓着张居正的手轻轻的拍了拍。
“当今天下,这相位就该老师来担着,老师担着这相位,这新政推行岂不是更加顺利?”
“为这天下新政,老师便兼着这个担子吧。”
“陛下,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士为知己者死,已经一把年纪的张居正竟感受到眼眶久违的湿润。
他不顾皇帝的阻拦执意拱手叩拜。
“不过这样一来变动或许过大,老师过几日可呈上奏疏,推行改革官制。”
“如此,接着奏疏,将胥吏、相位、总理衙门的事情都一并提出来。”
“到时候推动百官通过决议,这样更为稳妥。”
朱翊钧提醒了一下张居正。
“陛下曾说有三件事,还有何事?”
张居正站起身来再看皇帝,丝毫不觉得皇帝胃口大,只觉得皇帝开始像一位真正的君王。
他是真觉得眼前的皇帝有点世宗的影子了。
聪明、睿智、有主意。
这绝不是什么暗讽,他一直觉得大明历代皇帝会当皇帝的只有两位,一个是太祖,一个便是世宗。
太祖以布衣起家,然不管是外交、内政、军事都仿若天授,安排得井井有条。
世宗少年登基,其聪慧是他亲眼所见的,深居宫廷而掌控朝政。
而当今陛下,从小便聪明,四岁便能读书,开始学四书,继位之前便已经通读四书以及理学书籍。
即使在民间亦可称为神童。
外国来使见皇帝,无不称赞其聪明睿智。
远胜先帝。
张居正开始欣慰,他已经发觉皇帝所提出的要求并不是为了揽权夺利,为此,皇帝甚至做出了很多让步。
甚至用了不少手段拉拢他、收买他。
如此君王自是社稷之福。
“最后一件事倒也简单,那便是下诏朝鲜国主,令其配合辽东军镇对不服我朝之建州女真各部改土归流,犁庭扫穴。”
“之后再移民辽东,开垦农田,设立布政司。”
朱翊钧颔首,他可没有忘记满洲人。
“陛下,这些年李成梁在辽东多有军功,女直各部已不成气候。”张居正沉声道。
“我犁庭扫穴非因女直如何,乃欲开垦屯田、实控辽东。”
朱翊钧自然知道这个时期的李成梁有多厉害,建州卫首领王杲被其杀死,又在董鄂与朝鲜处建立堡垒阻隔其交流。
蒙古女直皆不是其对手。
“那陛下为何如此?欲开边辽东?”张居正紧锁着眉头。
“欲缓漕运之危急。”朱翊钧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要开疆扩土,如果承认,那这事情必然没戏。
辽东地方看着不大,但是地形格外复杂,东西北皆有敌人,看似距离京师很近,可偏偏还有个辽西走廊,物资并不好运输。
一旦全面开战,所耗费粮饷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在这在这件事情上,他发现自己还有一张牌可打。
那就是漕运,大运河是大明的大动脉,南北物资往来皆赖此河。
可这条河虽以隋朝国运为代价建成,虽然有运输大动脉之称,但终究只是一条毛细血管,所运输物资杯水车薪。
盖因大运河还是太窄,运量不足,以至于漕运常年阻塞。
运河之上船挨着船缓缓前进,若有船不幸淹没,则整条运河都要堵塞。
但即使如此,每年钱粮运输量仍然不能满足大明北方所需。
张居正听得皇帝欲缓漕运之急,便立刻意识到皇帝开垦辽东的用意,他反对道。
“陛下,辽东苦寒,其地多沙碛斥卤,非膏腴之土。农户耕种,多赖黍米,一岁仅得一熟。且雨旱无常,田地荒芜者众,军户逃亡亦屡见不鲜。纵然开垦,所获几何?又如何能反哺京师与九边军镇?”
注1:我非相,乃摄。——《万历野获编》(这本书很多都是收录的传闻,因而本文采用传闻的认定)
注2:斥卤之地,古代对盐碱地的称呼,东北在未开发前,整个松嫩平原西部中部大多为盐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