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插手兵事
乾清宫内鎏金烛台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拉扯得晃动。
此刻众人不仅是影子晃动的厉害,心慌得更厉害。
在孙德秀带着哭腔回应后,一旁的陈矩浑身一颤,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惶,随即变得神色恍惚,目光呆呆地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周围的小宦官们交头接耳,细碎的低语声像潮水般在大殿里蔓延,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扩散。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宦官,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默默长叹了一声,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朱翊钧十分理解宦官们的惶恐不安。
毕竟,谁能坦然面对自己所属群体的消亡?
在大明漫长的历史中,阉人早已构建起独特的宦官阶层。
司礼监代皇帝批红,制衡内阁;御马监掌管禁军,手握兵权;东厂更是监视百官,威慑四方.......
这些部门在长期的运转中,形成了一套独属于他们的严密规则,甚至企业文化,如集体拜岳飞、代代相传的老祖宗.....
如今,这些规则与权力即将移交给身体健全的人,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意味着权力的丧失,更是精神传承的断绝,痛苦犹如明末遗民要接受剃发易服一样。
但没有办法,他要改革,这是早已经确立好的目标。
宦官阶层什么都好,但是唯独不适合大明转型现代化体制。
他们是现代政治制度转型的阻碍。
“他们事后会想清楚的,只是没有阉人去传承了而已,又不是没有人继承这些机构。到时候仿照凌烟阁,在司礼监之类的机构放上历代太监的画像,供后人瞻仰,或许他们心里面的惶恐就能少点。”
想到这里,朱翊钧便不去多想,改革势在必行,不容任何怜悯,他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朕志决矣。”
“今日起,宫中再不收阉宦,等司礼监拟好新规,再行招人。”
皇帝此言一出,微风从宫门中穿入,原本细碎低语声瞬间消失,整个大殿陷入死寂。
乾清宫内烛火虽依旧摇曳,人影窜动,但却压不住殿内紧张而微妙的气氛。
所有人都清楚,大明的宦官阶层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开始了灭亡的倒计时。
殿内的宦官们此刻个个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纸,仿佛丢了魂。
有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有人低声抽泣,浑身颤抖。
与他们截然不同是张居正,他身躯挺立,一动不动,可仔细瞧去,他肩膀正微微颤动,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朝服,连带着官袍上的金线刺绣都跟着抖动起来。
可抖动的何止是张居正的衣袍,他的心也在颤抖。
圣主贤君、老天开眼、上帝显灵.....等词句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的脸颊烧得通红,连呼吸都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多年的期盼,在此刻成为现实,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若非周围满是宦官低声哭嚎,他此时此刻真想放声大笑。
甚至他想学那书中的魏晋风流,当众扔掉这宽大的官袍,大笑着跑出乾清宫,跑到内阁,跑到六科告诉所有人这件事情。
让大家都知道,众正盈朝的时代要来了。
禁绝宦官?
这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但此刻竟然真的成真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多年心血,终得回报!
果然,老夫辛苦编纂的《帝鉴图说》不是白费功夫。
张居正眼眶都有些湿,他在万历身上注入的心血不比新政来的少,眼下他眼中的贤明君主彷佛真的被他教导出来了。
《帝鉴图说》他遍览史书,从唐尧虞舜到宋,精心挑选八十一个正面典范、三十六个反面案例。
其中秦始皇、汉成帝、宋徽宗为并为劣迹第一,唐太宗、宋仁宗、唐玄宗并列正面第一。
为使当时年仅十岁的皇帝看得懂,他又费尽心思找来宫廷画师为每个故事配上生动插图,文字也力求通俗易懂。
他用心良苦至此,所求者何?
还不是希望皇帝将来如唐太宗一般虚怀纳谏;如宋仁宗一般温良恭俭;如唐玄宗前期一样励精图治。
万不可像秦始皇一样大兴土木;像汉成帝那样沉迷女色,像宋徽宗那样耽于享乐。
这些年皇帝做得还不错,但前几年屡次侵夺外库,令他担忧不已,曾一度以为自己期望落空,却不成想......
皇帝居然如此激进,激进得让他忍不住劝皇帝可以适当招收一部分宦官照顾自己。
但他不敢,他太怕这一切是幻觉了,他甚至怕因为自己一句话让皇帝心意改变。
“不愧是世宗之孙!”张居正在心里面大加赞叹。
在他心中,世宗是最善权谋、聪慧过人的皇帝,唯有太祖能与之媲美。
这些年,他一直劝皇帝以先祖为榜样,如今看来,自己的教育方针卓有成效。
一切都有了效果。
即日起,阉宦便要缓缓退出大明的政治舞台了。
张居正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他甚至等不了皇帝和宦官们继续叙说什么主仆之情,唯恐宦官们的哭诉让皇帝心软变卦,于是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陛下,若要如此,那司礼监是撤是留?若留,补缺可否由科举士子去补。”
司礼监掌握批红之权,号称内相,权力之大,若内阁能染指一点点权力.....
“自是留下,至于科举补缺,先生说笑了。”朱翊钧没好气,老家伙看到好处就上来伸手,真是不客气,“科举乃国家取士,录用皆科甲正途、国家栋梁,司礼监是何?”
“乃是朕的一侍从机构耳,朕怎会让栋梁之才屈居于此?先生莫要再说,不然士林哗然。”朱翊钧给科举士子戴着高帽,坚决杜绝文官插手宫廷政治。
你没问过士子,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愿意?王振一个举人为了权力都敢自我了断,何况现在不需要痛下杀手了呢?
张居正张了张嘴,很想说士子愿意为了报君恩而牺牲,但最终一叹,皇帝拒绝他也没什么办法,说到底,皇帝说的没错,这是司礼监终究是内侍机构。
是宫廷部门,是皇帝直属管理的,这些人看似也是官,但实则是皇帝的仆从。
这和国家科举取士录用的官员是两回事。
他说得太多,有专权跋扈之嫌。
“若陛下这能罢黜各地镇守太监,以考试录用吏员代替,则国家幸甚,收取些许矿税弥补劳苦功高的公公,也是理所应当。”
“请陛下明发圣旨,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之新政。”
张居正终于冷静下来,他此刻已从司礼监的盘算中抽离出来,一心想着撤回宦官、革新吏制,生怕皇帝改变主意。
撤回各地宦官,禁绝宦官,这件事情如果在他的任上办成,无疑是彪炳史册的巨大政绩。
毫不夸张的说,即使他的新政完美推行成功,在士林之中引发的反响或许都没有这件事情来得大。
而皇帝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他挟此士林威望去推动改革,天下还有人何人敢反对?
他将会成为大明历代以来名副其实的第一相。
“先不急。”朱翊钧非常清楚这件事情对张居正的好处有多大,但是,现在轮到他来登台唱戏了。
做出这么大的让步区区一成五的矿税他可不满足。
“陛下还有何事?”张居正听闻皇帝要拖,暗道不妙,连忙问道。
“先生啊,这些年你日渐消瘦,身体也不太好了。”朱翊钧一脸忧心看着张居正,“先生头发也渐白,我大明有太多的事情劳烦先生了。”
听着皇帝所谓的关心,张居正的心沉到了谷底,有那么一刻,他差点以为皇帝要让他辞职。
“皇帝并非要辞退我,而是要夺权于我。”
随即张居正做出了判断,如果是看他碍眼,那么之前他要乞骸骨,皇帝绝不会连犹豫都没有就拒绝。
“廉颇七十尚可开强弓,臣不老,为人臣上报君王厚恩,下惠百姓,此臣之所愿。”
“且内阁又有张四维、申时行两位阁臣协助臣,臣之政务并不繁多。”
张居正一脸严肃,强调自己一点都不老,有人帮自己,就差拿严嵩举例子了,严嵩都八十了,不一样干的好好的?
“话虽如此,但先生不是操劳新政吗?我知道先生是心忧国家,关心朝政,但今时不同往日,朕已年岁十八。”
朱翊钧不管,我觉得你操劳你就是操劳,不累也累。
于是他对张居正连连夸赞。
“先生大可不必牺牲自己、过度操劳、默默忍受政务之苦,先生莫要再谦虚,这些朕都是看在眼中的。”
张居正还准备推辞,很想直接说皇帝所说这些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付出,什么牺牲,都是子虚乌有。
尤其是现在,宦官眼看着要消失在朝政之中,他身为大明首辅恨不得一辈子为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还真没见过政治上没有宦官干扰的朝政是怎么样的。
但是奈何嘴刚张开就被皇帝打断。
“朕尝闻古人云:谦虚到极致便是虚伪,朕深知先生品行,先生绝不是什么贪恋权势之人,更非伪善之人,因而先生听朕慢慢说来。”
朱翊钧为了捧杀张居正干脆发明古人的名言,把张居正架起来,彻底终结他推诿的后路。
随后,朱翊钧轻轻拂袖,端坐龙椅之上,缓缓笑道:
“先生,朕就直言了,为先生健康着想,也为新政推行,朕欲再设以一机构掌管兵事,凡军情、兵事皆直程该部。”
“如此,先生也好专注内政。”
说罢,朱翊钧便不再多言,而是笑看张居正反应。
图穷而匕见。
他在此时也不装了,拿兵权来换宦官的终结,
一时间,宫中竟安静下来。
忽的,一阵风轻吹进乾清宫内,将香炉中的青烟搅得四散,张居正微微眯眼,竟从中烟雾缭绕中看到了皇帝终于露出的獠牙。
原来。
皇帝不仅要插手兵事。
还要把兵事从内阁脱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