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华丽的宫景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绸缎,沉沉压在和珅府邸的檐角。张若兰立在铜镜前,指尖划过妆奁匣子里的珍珠簪花,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穿越前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都是要命的讲究。
“兰姑娘,绣房把衣裳送来了!”丫鬟春桃捧着朱漆托盘跨进门,绯色云锦在烛火下泛着粼粼波光。张若兰呼吸一滞,这匹料子是三日前固伦和孝公主赏的,说是蒙古王公进贡的珍品,可她知道那抹绯红里浸着公主的警告:侍妾永远只能是依附正室的藤蔓。
春桃抖开外袍时带起一阵香风,张若兰却盯着袖口金线勾勒的缠枝莲纹发怔。这花样与故宫藏品里那件乾隆御用常服如出一辙,针脚细密得仿佛要将人勒进历史的经纬。她突然按住春桃正系盘扣的手:“换那件月白的。”
“姑娘糊涂了?”春桃急得跺脚,“明日进宫贺太后寿辰,绯色才显贵气...”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靴踏过青砖的声响。丰绅殷德逆着光站在廊下,目光扫过她身上未理齐的衣襟,喉结动了动:“穿绯色。”
张若兰攥紧袖中玉佩。这枚刻着满文“福裕”的信物硌得掌心生疼,就像那夜他醉后伏在她膝头呢喃:“兰儿可知,阿玛书房暗格里存着多少要人命的账册?”此刻他眼底映着烛火,却比东珠更冷。她忽然懂了——绯色不是选择,是必须融入血脉的烙印。
四更天时下起雨。张若兰跪在祠堂青砖上练叩拜礼,发顶的鎏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这发饰原是公主及笄礼用过的旧物,嵌着的翡翠已经泛黄,像极了历史长河里那些蒙尘的真相。门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丰绅殷德的影子漫过她脊背,带着松烟墨的气息:“头再低三寸。”
他指尖擦过她后颈时,张若兰险些打翻供案上的青铜觚。那夜他教她写满文“忠孝”二字,笔锋遒劲得能刺破宣纸,此刻他掌心温度却让她想起实验室里恒温箱的暖意。真是荒唐,穿越三百年来学三跪九叩,竟比解薛定谔方程还难。
雨势渐急时,公主房里的李嬷嬷突然闯进来。老妇人鹰隼般的眼扫过张若兰半湿的鬓角,突然扯开她衣领。锁骨下方赫然露出半枚红痕——那是昨日试戴朝珠时被珊瑚珠串勒出的印子。“小蹄子也配用东珠?”李嬷嬷冷笑,“来人,把吉服上的坠子全换成青玉!”
张若兰闭了闭眼。那箱本该缀着东珠的配饰被哗啦啦倒进漆盒,玉石相击的脆响让她想起抄家清单里“翡翠西瓜”坠地的声音。丰绅殷德始终沉默地立在廊柱阴影里,直到李嬷嬷捧着改好的吉服离去,才往她掌心塞了枚温热的物件。
是块裹着油纸的饴糖。
“低血糖犯了更丢人。”他转身时大氅扫过门槛积水,溅起的光斑晃得她眼眶发酸。这男人永远学不会好好说话,就像他始终不肯承认,那夜她预言和珅抄家时,他颤抖的指尖曾死死扣住她腕间玉佩。
五更梆子响过三遍,张若兰望着镜中盛装的自己恍如隔世。层层叠叠的捻金银丝鸾鸟朝凤袍足有七斤重,压得她想起毕业论文答辩那天套着的廉价西装。春桃正往她眉心贴花钿,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兰姑娘,宫里传话要提前两个时辰!”小厮隔着门喊。张若兰猛地站起,鬓边斜插的碧玉簪应声而落。她盯着地上碎成三截的簪子,突然抓起胭脂往唇上重重一抹——就像穿越前在实验室打翻培养皿时,总会下意识把白大褂扣子系到最顶端。
马车驶过正阳门时,她借着帘隙望见角楼飞檐上栖着的乌鸦。那些黑羽禽类歪头打量她的模样,与故宫屋脊兽的注视如出一辙。张若兰摩挲着袖袋里的玉佩,冰凉的玉料已被焐出体温。今日太后寿宴上,这块刻着“福裕”的玉会见到它真正的主人吗?史书里那个将东珠手串藏进密库的和珅,此刻正在前头那辆鎏金马车里盘算什么?
车辕突然剧烈颠簸。张若兰扶住厢壁时,听见丰绅殷德厉喝:“护住兰姑娘!”箭矢破空声混着马匹嘶鸣炸开,她恍惚间又回到实验室爆炸那天。热浪裹着历史腥风扑面而来,而这次她手中攥着的不是灭火器,是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
张若兰扶着鎏金车辕踏下轿辇时,暮色正一寸寸吞噬紫禁城的琉璃瓦。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将汉白玉阶映成一片流淌的金河,她攥紧袖中刻满满文的玉佩,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踏入真正的权力中心。
引路太监的灯笼扫过神武门匾额,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楠木芯子,像一道未愈合的旧疤。穿过三交六椀菱花门,太和殿的轮廓在暮霭中浮出,重檐庑殿顶压着九只脊兽,螭吻的尾巴高高翘向墨蓝的天际。张若兰忽然想起恭王府旅游手册上的复原图,那些被玻璃罩保护的残损飞檐,此刻正鲜活地在她头顶舒展羽翼。
“兰姑娘当心脚下。“丰绅殷德虚扶她肘弯,指尖温度隔着锦缎透来。他今日着石青蟒袍,领口缀着一枚东珠,那是去年随驾木兰围场时乾隆亲赐的。张若兰嗅到他襟前沉水香混着马鞍皮革的气息,恍惚间与记忆中父亲书房的老檀木重合,直到公主的翟轿碾过青砖的闷响将她惊醒。
宴会设在乾清宫,尚未入殿便听得编钟嗡鸣。三十六扇槅扇门大敞着,殿内十二根盘龙金柱缠满红绸,西洋进贡的水晶吊灯悬在藻井中央,烛火透过上千枚棱镜折射,竟将青金石地砖照出银河倾泻的错觉。张若兰数着地砖上镶嵌的南珠——每九步便有一组北斗七星纹样,这是唯有帝后大婚才启用的规制。
“和孝公主到——“
唱名声如利刃劈开喧哗。固伦和孝公主踩着寸许高的花盆底踏入殿门,绛色吉服袍上的八团金凤随步摇曳,凤目缀着暹罗进贡的猫眼石,眸光扫过张若兰时,她颈后的寒毛根根竖立。公主发间的点翠钿子压着明黄穗子,那是去年冬至乾隆亲手为她簪上的,穗子末梢还系着颗拇指大的东珠,与丰绅殷德领口的珠子恰成一对。
席案按品级呈雁翅排开,张若兰的座次挨着殿柱,恰好能望见乐班奏《庆隆舞》的琵琶女。那女子腕上缠着茜色丝绦,拨弦时露出一截小臂——分明是昨日替公主送参汤的丫鬟。张若兰攥紧银箸,箸尖在掐丝珐琅碗沿磕出轻响。这宴席处处是局,连那碗莲瓣纹粉彩汤盅都似张开的兽口。
“兰姑娘尝尝这雪霞羹。“丰绅殷德将青玉碗推过来,鹌鹑蛋雕成的芙蓉在汤面沉浮,底下压着切作蝉翼状的鲜鲍。他指尖沾了点汤汁,在案几上画了个“慎“字,水痕未干便被广袖掩去。张若兰舀起一勺,贝齿咬到硬物,吐出来竟是个金瓜子,内务府的印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是乾隆赏赐皇亲的“如意金“,和珅上月刚经手这批铸币。
乐声忽转急促,二十四名舞姬踏着《德胜舞》鼓点旋入殿中,石榴裙摆缀满米珠,旋开时如万千流星坠落。领舞者足尖点地跃起,腰间蹀躞带倏然崩开,一枚羊脂玉环滚到张若兰裙边。她俯身去拾,玉环内侧刻着满文“福裕“,与她玉佩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再抬头时,领舞女子已退至殿角,面纱滑落刹那,张若兰看清她耳后朱砂痣——正是三日前暴毙的浣衣局宫女!
“皇上驾到——“
吴书来的尖嗓刺破笙箫。乾隆扶着和珅的手迈入大殿,这位传闻中“十全老人“比画像更清癯,藏青缎袍上绣着十二章纹,但龙衮肩线竟有些松垮。张若兰瞥见和珅托皇帝肘弯的右手——拇指戴着翡翠扳指,戒面裂了一道细纹,与史书记载抄家清单中的“裂璃扳指“分毫不差。
宴至酣处,太监抬上三丈长的紫檀食案,炙鹿腩盛在景泰蓝大盘里滋滋冒油。公主忽然离席,翟轿在张若兰身侧略停,一枚和田玉禁步坠入她怀中。“兰姑娘的玉佩倒是别致。“公主压低的声音裹着冰碴,“可记得《大清会典》里写着,私制御纹当杖八十?“
张若兰悚然低头,怀中玉佩不知何时翻面,满文“福裕“竟变成五爪龙纹!冷汗顺着脊梁滑入腰封,她猛然想起方才触碰过的金瓜子——和珅经手的内务府铸币,原该是四爪蟒纹。
“儿臣敬皇阿玛一杯!“丰绅殷德突然举盏起身,琥珀光酒液泼湿张若兰袖口。借着拭酒的动作,他将玉佩飞快塞回她掌心,龙纹面已变回满文。张若兰指尖擦过他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与史书记载“善骑射“的丰绅殷德渐渐重叠。
亥时三刻,烟花炸亮西华门夜空。张若兰借口更衣退至偏殿,月华浸透槛窗上的龟背纹,将她的影子钉在墙上如一纸剪影。暗处忽有金石相击之声,她转身见一太监捧着鎏金唾壶,壶身映出和珅与粘杆处统领耳语的侧影。那统领腰间佩刀柄上缠着黄带子——是嘉庆潜邸时的旧物。
回到宴席时,《东海长生乐》正奏至高潮。张若兰望向御座上的乾隆,他正将一碟奶酥饼赐给和珅,饼面用红麴写着“股肱“二字。史书里冰冷的“乾隆宠信“化作眼前这一幕,她忽然想起抄家清单里那八亿两白银,此刻正化作满殿珠光,灼得人眼眶发痛。
玉佩在袖中隐隐发烫,张若兰抚过那些满文刻痕。今夜乾清宫的每一道光影都在提醒她:历史不是纸页间的墨迹,而是眼前流动的、带着体温的众生相。她仰头饮尽杯中梨花白,酒液混着舌尖血锈味咽下——该去乌里雅苏台看一看了,看那史笔如刀如何将血肉削成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