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敏4當尤敏遇上王天林
看五六十年代的電懋電影,又名,老好國語文藝片,很難想像,雖然街景是實景,廠景也是盡量模擬真實,它們的背景,卻真的是「香港」。
不能說跟當年的「香港人」是過苦日子居多無關——本土人士,操廣東話,出入《木屋沙甸魚》,居住《一樓十四伙》,簡單的說,就是升斗市民。粵語片沒有中上階層嗎?亦不盡然——沒有錦衣美色,電影院便不是皇宮,電影也不是魔法,觀眾也就逃無可逃,被殘酷現實大石壓死蟹。不同年代,粵語片一樣有如醇酒一般講究年份的大明星,他與她,也是粗衣麻布有時,時尚華麗有時。分別只在,當情節安排窮人落難時,他們便要窮到回歸草根。余麗珍的大富大貴,印象中只發生在大鑼大鼓的背景裡,一旦褪下正宮娘娘的行頭穿回時裝,她就是洗熨婦與乜師奶,手停口停皆因一身兒女債。酷肖梨妲妮活的林鳳相對得到優待,搵食場景大多是「寫字樓」,然而,換了沒有荷里活女明星影子撐腰的丁瑩,命運便是手挽飯壺演其《工廠皇后》、《工廠三小姐》,養活其《小康之家》。
所以,看見《家有喜事》的尤敏母親(歐陽莎菲)貧病交煎,卻一樣住在「環境清幽」的單幢式小石屋,母親的睡房足有目下一個公屋單位大,以至連住豪宅的經理(羅維)也稱羨:「這屋子蠻好,比我家還好。」還有,《玉女私情》亦不遑多讓,尤敏還未出場,以姨母掩飾是她生母身份的王萊,手拿地址腳踏高跟鞋「貴人踏賤地」來到貧民窟鑽石山尋女時,外景接回廠景,大門打開儼如「芝麻開門」,眼前變出一間當年北角式上海小公寓,雖未至於兩廳三房,可是精緻裝潢一應俱全,連窗花也「有番咁上下」,看上去,與其說是「窮」,更似是「隱居」,因為男主人公(王引)需要那樣的環境才能工作——他是作家。
貧富懸殊,如此這般體現在香港早期「本土」與「外省」的文化差異上——粵語片的「富」是憑想像,國語片的「窮」也是憑想像,抑或,不願意「紆尊降貴」?
再經濟拮据,也要維持中產——除了外表上,也是精神上。《家有喜事》的尤敏為了事母與供養幼弟上學,如她般的蓬門弱女不躋身勞動階層卻找到女秘書工作,肯定是國語片的選擇。更國語片的,是上班第一天被經理嘀咕「小孩子,不懂事」,翌日搖身一變馬上教打bow呔的中年腹賈另眼相看:窕窈淑女全靠一襲S字形旗袍與高跟鞋活靈活現。本來是她幫他打工,後來她為照顧母親請了一日病假,他已緊張到口出以下一番話:「你這樣太辛苦了。我看你一定要找個傭人,不然你太累了。這兩百塊你拿著,我下個月加你薪水,我扣你薪水,兩個月就扣回來了。」她力拒不果,道:「我寫張借條給你。我媽說過凡事要清楚。」
下一個鏡頭,二人已在露天茶座喝冷飲——她是秘書沒錯,但他更需要的是紅粉知己。
這,恰恰解釋了尤敏的故事為何必須尤敏來演——那是條件決定的際遇,而非每個求職女性都能當上悠閒上班族。《家有喜事》亦因此增添了它的「寫實意義」(尤其與《玉女私情》比較)——直至今天:原來它是到這個時代仍能適用的「小三問題」解碼電影,儘管,當中情節如假包換在《紅樓夢》第六十八回已曾上演,明明就是「苦尤娘賺入大觀園,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只不過「此王彼王」——位置猶如王鳳姐的經理太太王萊不酸、不辣、不卑、不亢,她的家庭保衛戰略,有仿效鳳姐的「(上門投)誠」,但不似鳳姐的「(內心藏)奸」。對在旁吶喊助威幫她上門捉奸的牌友,她說:「事情還不到這地步,我總要給她留個面子。我一個人先去,見機行事,看她到底是怎麼的一個人,談得通呢,我就把她接回來,不得已的時候就照你的法子辦,今天找來的人(拿地拖與壘球棍的太太團)請她們回去,改天我請她們喝茶。」
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婦。經理太太「明白事理」,經理先生也不失「君子風度」。他對尤敏「求親」時是一派委婉:「我跟你名份還未定,不能來陪你。這些衣服都照你尺寸做。這是銀行的存摺,用你的名字。」以至一齣「金屋藏嬌」後來演變成「閉門一家親」(妻把未曾正式納過的「妾」接回大宅)再到尤敏「辭職」,正室面前她對他沒有怨言半句:「馮先生是個正人君子,他處處守著禮,這一點你可以非常放心……我不能因為自己破壞你們的家庭,我決定走了,這是馮先生給我的存摺,請你交還給他……」
有驚無險的小羚羊,多該慶幸遇到的不是老狐狸與母老虎,卻是公綿羊與母綿羊,並且膝下還有為了保證她能擁有未來幸福量身訂造的小綿羊——兒子(雷震)。
電影從開場演上三十分鐘,男主角幾乎讓人認定是經理——他不是小生,但他的癡心妄想不難教人動了惻隱——然後雷震登場,陪母親到了父親「情婦」家裡,被母親介紹:「這是我大兒子。」換來尤敏一句:「馮少爺請坐呀。」我的鼻子登時一酸——是《雷雨》中四鳳邂逅周沖?更加覺得雷震這部戲是當花瓶來了,因為演個沒甚主見的mummy's boy,遠不如他的父親母親有故事、有情感。
果不其然,編劇生硬給他安排勝過父親的競爭力,是「以前與尤敏是同學」。又因年青力壯,正好被母親借用作「奪愛」的「橫刀」——看著二人不流汗地爬山、跳土風舞,父親自慚形穢對太太告白:「我想我不該耽誤她了。」再把尤敏叫來:「我很慚愧,你這麼年青……我知道你很懂事,幸虧現在大錯還沒鑄成……我希望你馬上離開這裡。」
只是人走了,不見得心會死。是以尤敏必須與雷震情投意合,雷震的事業也必須在此時起飛——接獲通知調職到星加坡當主任的電報。警報徹底解除,惟有當在「亂倫」的禁忌被用來代替「出軌」而具有更大威嚇性之後。《家有喜事》的主角其實不是尤敏,「家」才是。片中的她喬裝「詐彈」,說穿了,不過是好使好用的奴婢,由一個主子跳槽到另一個的庇蔭下,只是過程非常文明,非常中產。
因而非常電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