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敏3當尤敏遇上簡愛
在香港影壇是南北影人各領風騷的五六十年代,女明星亦因而分作兩大陣營——「大家閨秀」,即大多出入香車,全身時尚,與男主角談戀愛有侍應生為她推拉椅子,以及最重要一項:不用上班,不用流汗,所以造型的一絲不茍,總能堅持由始至終——這些角色,十居其九是國語片女明星現身說法。
然後是粵語片常見的「小家碧玉」。
也不知道這名詞可是因與「大家閨秀」是一對,多少也有落了下風的弱勢之感。儘管「大」與「小」的排場字面上已經有別,可是,真要比較,「閨秀」的光芒理應還不及「碧玉」耀眼才對:前者不過是一片房間中的顏色,後者卻是溫潤人心的寶貝。
勢利眼,常使人只看見「小家」而罔顧「碧玉」的貴重——有趣的是,國語片女明星中以氣質取勝的葛蘭、葉楓、林翠、林黛、樂蒂等等,有一位是既標誌「大家閨秀」,同時,從影以來角色卻佔多數是「小家碧玉」。鮮見她華華麗麗地站於被金銀水鑽鑲住的框框內,相反,是樸素,是生活的各種瑣碎給了她獨有的懾人力量。而這,亦使我不能不「小人之腹」地疑心到她的貫籍上去——原名畢玉儀的尤敏,父親是粵劇名伶白玉堂,任劍輝是其表姑,即是,紅遍港、日的國語片大女明星,是廣東人。
真沒看過有國語片女明星在銀幕上如尤敏的「勞碌」。特別是在一九五九年加盟電懋,至一九六三年所拍的幾部時裝片裡。例如《快樂天使》中她的身份就是雜貨店(港稱「士多」)老闆女兒,這種「一人之下」的角色不好當,因為一人之下就只得「一腳踢」的她。出場時踏著平底鞋穿著長褲走路到大富人家去收賬,第一句對白:「我不是送東西來的,這是您的賬。我媽說,已經兩個多月沒付了,叫我問一聲,能不能付一付。我們是家小店,如果拖賬久了,我們很不方便。」接過賬單的,是一位藝術家(喬宏),摸完頭殼不是掏出現鈔或支票,卻是空口講白話:「過一兩天我一定付清。」可憐白跑一趟的尤敏還要打躬作揖:「好,對不起喔。」向主人家欠一欠身,又向旁邊的客人也一欠身,並且,是退到近門口才回頭離開。
上述行為叫「禮貌」,出自手停口停的中下人家,「家教」倒是十足十。雖然,那都是「暗場交代」。然而情節發展下去,尤敏被喬宏拉到家中扮演「未婚妻」安慰病中的喬父(李英),有規有矩得體大方之餘,士多店女兒更不得不客串起私家女護士來。
餵病人吃藥算等閒,非一般醫院護士能比擬的,是能以蕙質蘭心春風化雨。片中便有一場老先生不肯聽從家中全身制服的特聘看護要他吃藥的指示,尤敏請纓上陣,反被要求以紅酒代藥水。尤答允,但「我有交換條件,你要先把藥水喝了。」
於是「戲」就在動作乖巧的「倒酒」,「放回瓶子」(讓制服護士伺機把「酒」換回藥水)演起來。等到「藥水」呷在老先生嘴裡不對勁,看看遠處監視他和她的「老姑娘」,再看看老先生,又演上一段順水推舟,讓他把藥水當酒灌下去。至於陪他玩飛鏢,打木球,唱催眠歌等「工作」就更數不勝數了。
這樣的工作怎樣看都算「休閒」,換了是粵語片,與任何一位女明星「落入凡間」,穿的都是唐裝衫褲,出入都是工廠大廈,更不要說鏡頭只拍她們行行重行行的腳步,和手上拿著捲成筒狀的報紙到處求職時,每每被沒有台詞的臨時演員耍手和反白眼對待的淒涼狀況相比,尤敏簡直是養尊處優。
不過,我發現作為身世光鮮,待遇優渥的國語片女明星,尤敏的角色還是不能否認以低姿態居多。如果說,她是今天形容的「鄰家女孩」,我又少見以俏麗討喜的她們會如戲中尤敏般深懂人情世故——都在眼珠子左邊一瞄,右邊一轉之間,一定有什麼又被尤敏看得分明,看了進心。
所以,她的「戲」,往往有如人情冷暖,飲水自知——她不是以表演放大想讓觀眾看見的某些事,卻是以「不演之演」讓觀眾心領神會她作為扮演的那個人「明白」了什麼。尤敏的溫婉來自她的不張揚。她的含蓄,低調來自她的心中有底。整的來說,她少有在銀幕上大鳴大放,大哭大笑,因為由飾演者到被飾演者,中間貫穿的氣場,叫智慧。
讓她登上亞洲影后寶座的《家有喜事》(1959)便提供很多「尤敏學」的材料:幾乎與《快樂天使》(1959)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情景」——「簡‧愛」式的介入一個富人家庭,免了自己受貧賤之苦的同時,亦讓自己的美通過德行的實踐,不至停留在皮膚表面。「美德」,是貫徹尤敏大部分電影的「美」,而「德」,則是比任何女明星做得更多的「執行」——由在不同環境中「執頭執尾」開始。
《家有喜事》甫開場,飾演新上班寫字樓秘書的她,首先在老闆(羅維)的辦公桌上打翻了茶。回家對臥病在床的母親(歐陽莎菲)抱怨之後,為了證明不是他口中的「小孩子,不懂事」,接受了介紹她這份工作的長輩(蔣光超)的勸告,「忍耐一點,明天換一件旗袍,換一雙高跟鞋,就像大人了。」從善如流的她,下一場戲中看在早晨推門進來的老闆眼裡,果然判若兩人——從她拿熱水壺倒水給他沖茶的旗袍背影,含笑轉身向他說「經理,早。」到把茶送到辦公桌上,再將公事包掛到衣帽架上,回自己桌翻一翻檔案,再在老闆戴上老花眼鏡要讀報之際,她拿另一份報紙的手已入鏡:「這是今天的。」才回位子,看看腕表,又站起來背著他倒熱水一杯,打開抽屜,拿出藥瓶,細數幾顆,拿紙巾盛著,送到老闆面前,並指指自己的腕表,示意「夠鐘吃了」。
這一幕教我嘆為觀止,在於導演王天林在處理當年還沒發明的一種目光——「男性凝視」——和四十年後王家衛在《花樣年華》中示範同樣的「女明星可看性」時,尤敏的生動流麗對比張曼玉明顯的被物化,忽有時空錯置的感覺:愈近我們這年代的「她」愈似古老神話,相反那真是久遠的「灰姑娘」,竟有種觸手可及的(不)真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