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尤敏5當尤敏遇上阿郎的故事
《家有喜事》(1959)以飛機啓程載著雷震與尤敏一雙璧人離開香港這塊是非地了結一場風波。《玉女私情》(1959)以飛機降落掀開序幕,它也就是女主角尤敏的身世之謎,因為從意大利回港探親的「姨母」王萊,真正身份是她的生母。
說來有趣,雖然電懋皇牌中葛蘭在電影中坐過的飛機也很多——《空中小姐》是她的戲寶之一,何況還有《教我如何不想他》中環遊世界的載歌載舞——但,尤敏從影以來驛馬星動次數之頻,不止戲內的角色,還有戲外備受觀眾與媒體默許的「異國情緣」。要細剖尤敏的電影生涯,有三部電影不能不提,它們的外景場地遠涉東京、北海道、星加坡,不過男主角同是寶田明——高大英俊的紳士,不論是西裝筆挺的時候,抑或外罩米色風衣手撐一把傘,當年多少觀眾對這樣的男子配在尤敏身邊,都覺得是天造地設。
二人合作的《香港之夜》(1961)、《香港之星》(1963)、《香港東京夏威夷》(1963),今日看來就是「三部曲」。之後尤敏還演了第四部中日合拍電影《三紳士艷遇》,但該片男主角是三船敏郎。
飛機把尤敏載來載去,但在《玉女私情》中,她卻是人去了飛機場,在親友簇擁父母「挾持」下到了登機門前,忽爾如受聖召般「聽」見送機區有人被汽車撞倒,她立馬回頭向心中景象走去——電影的奇妙,正是通過一剪一接,把完全不相關的時空拼在一起,而真實距離可以相差十萬八千里,所以,鏡頭A是一輛車急剎掣,鏡頭B是持枴杖不良於行的男人身一軟倒下來,鏡頭C尤敏恍若看見這個以她當時所在之處不可能目睹的畫面,觀眾便要接受,主角的改變主意——不去意大利學音樂了——是「眾望所歸」,因為被車「撞倒」的男人是她的養父(王引),就連登機門前的生母(王萊)也忽然「轉性」對生父說:「算了志平,這孩子從小跟伯銘長大,我們對她再好也沒有用……我相信伯銘會好好照顧她。」
那邊廂,尤敏的狂奔配上畫外音:「你們看,小姐回來了。」再來父女團聚相擁,尤敏說出全片最讓她痛苦掙扎的一句話:「爸爸,爸爸,我要你,我不能離開你。」下一個鏡頭,飛機開動,尤敏與王引也上了男朋友(張揚)開的開篷車——為什麼是開篷車?因為,電影的句號還是回到鐵鳥上去。我們看尤敏有意無意抬頭一望,那個破壞了她平靜原生態的大麻煩終於遠去。
《玉女私情》看到三分二,我才發現它的似曾相識——於我,它不能說是某部電影的直接翻拍,但在它的主題——取捨矛盾——上,名叫The Champ的荷里活老電影確是給了它不少靈感,甚至可以說,給了它精神與骨骼——如果該部早於1931年由金維多(King Vidor)掌舵的奧斯卡獲獎電影大家不曾聽過,以至及後在1979年被齊費里尼(Zeffirelli)重拍,也曾在香港以譯名《赤子情》上演的電影版本也印象模糊,那本地版則一定人所共知——周潤發,張艾嘉和當年的神童演員黃坤玄不是組過一個「爭子家庭」?在杜琪峯「成名作」《阿郎的故事》中,一個不願長大的男人,一個未婚生子的媽媽,一個十歲之齡的小孩,要在相依為命的爸爸與可以帶給他「美好未來」的媽媽之中選擇——到底「不要」誰。
《玉女私情》與《赤子情》或《阿郎的故事》最基本的不同,是備受拉扯的主人公,不是小動物般永遠在眼神中流露著無辜的「小男孩」,也就是說,以無助(《赤子情》中的他比《阿郎》更小,只有八歲)換來觀眾眼淚的「重頭戲」——被監禁獄中的父親,以「我不再愛你」的姿態把幼子逐回母親懷抱,害幼子哭得肝腸寸斷——理應保留才是。但當小男孩換上亭亭玉立的尤敏,「虐心」成份再強,也是依靠另加的猛藥:她已是智商情商發育得差不多的「大人」了,當然不可能對父親上演的「我不再愛你了」照單全收,尤其當那個「她」不是別人,而是怎麼看都冰雪聰明的尤敏。
表面上,《玉女私情》也是一襲「高級定制服」——廿三歲的尤敏演起十六七歲,大部分時間把殖民地式女子中學校服穿作便服的「玉女」,說服力百分百。但更大挑戰在於,她要把角色由無愁無慮的平坦人生於瞬間轉換到不知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並且,「她」也沒被賦予原版小男孩對父親的「癡心」——仰望角度看去,生命中再是失敗者,他還是他的「超級冠軍」。反之,王引於尤敏沒有多少崇拜成份——他的職業是作家,她反而承繼了母親的音樂天份,他和她的情感戲戲肉,更多是建立在他為她買生日蛋糕被車撞倒之後,也就是身世之謎被揭的契機。至使,一個面臨成為殘廢的父親,當然不會讓與他生活了那麼久的「女兒」忍心捨他而去。近乎道義多於情感上的兩難,乃編劇(秦亦孚)於情於理發展不足而帶給尤敏演繹的難度——演不好,「她」就是被母親以派頭、排場、華服和「前程似錦」打動的虛榮小女孩。
然而,尤敏的「生活化」使她在重重考驗前有驚無險。雖說,這跟飾演母親的王萊與父親的王引也是演技層次分明不無關係。王萊更值一提的是,角色本身沒有給她提供多少「惹人憐憫」之處,甚至,輕微引人反感——女兒的十八歲生日,為何要在半島級的大酒店大排筵席?如此慈母,對女兒再提拔,也有養飼金絲雀之嫌。只是,王萊的好,是她能把人物演到「我本來就這樣」——從下飛機的明克與帽,往鑽石山尋女的大衣套裝裙,平日裝扮的一絲不苟,到隆重場合如為女兒慶生的薄紗旗袍——是雍容、優雅,折服了一個平民小女孩的心。
也因為這樣,觀眾——特別是典型的中產階層電懋觀眾,也是所謂女性文藝片受眾,才開場已被這雙母女的「精神契合」如開車開上了高速公路——尤敏在王萊身上看的自己,才是波仔在阿郎,T.J.(小男孩)在「冠軍」(父親)身上找到的自己呀。女孩看見女人和男孩看見男人,除了親情還有成長元素中很重要一項,就是性魅力。尤敏在片中與父親的親暱僅屬形式,與母親的由遠漸近,才是真正的成長步伐。
是以,《玉女私情》劇終順應倫理規範安排「倦鳥歸巢」,真的幸好投入父親懷抱的是尤敏——濫情、煽情、矯情,不知為何,在她身上就是免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