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毒雾中的新芽
立夏那日的晨雾裹着股甜腥气,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渗出的瘴气。赵铁柱握着锄头的手突然顿住,粗糙的掌心传来异样的触感。田垄间的黑土地泛着诡异的油光,好似被泼上了一层沥青,新播的向日葵籽本该顶出嫩芽,此刻却只钻出几株焦黑的幼苗,叶片蜷缩着,像被滚烫的油浇过,又像是无数双绝望的小手在无力地挣扎。他蹲下身,指尖蹭过土块,一股刺鼻的腐臭直钻鼻腔,这味道让他想起佐藤指挥部里那瓶标着骷髅的药剂瓶,胃部不禁一阵翻涌。
“柱哥!快来看!”小穗尖锐的尖叫从村口传来,划破了这死寂的清晨。赵铁柱抄起倚在树桩上的勃朗宁,踩着沾满露水的杂草狂奔而去,露水打湿了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转过弯,他看见小姑娘瘫坐在井台边,怀里紧紧抱着只断气的芦花鸡,那是她从小养大的宝贝。井绳上结着暗绿色的黏液,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水面浮着层青灰色的泡沫,倒映着天空中低垂的铅云,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老董带着抗联战士赶来时,王大姐正用银针探井水。针尖瞬间发黑,她的脸色比银针更难看,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是鬼子的毒,和三年前在牡丹江投的一样。”她扯下头巾捂住口鼻,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日军碉堡,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担忧,“他们这是要困死咱们,让黑土地寸草不生。”
县城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百姓们守着发黑的井水和焦枯的田地,脸上的希望渐渐被恐惧取代,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赵铁柱站在城墙上,看着探照灯在浓雾中划出惨白的光柱,光柱穿透浓雾,却照不亮人们心中的阴霾。他突然想起李顺子说过的话:“炸药能炸碎冻土,可要是连土地都死了,咱拿什么当战场?”他攥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流下,却比不上他心中的痛。
深夜,侦察兵带回个浑身是伤的猎人。那人浑身血迹斑斑,衣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怀里却死死抱着个铁皮盒。打开后,里面是瓶浑浊的液体,瓶身上贴着日文标签,画着狰狞的骷髅头,仿佛在宣告着死亡。“在碉堡后墙根发现的,”猎人咳着血沫,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鬼子在调配新玩意儿,说是要把黑土地变成死地...”话音未落,便没了气息,手中还紧紧抓着那个铁皮盒。
赵铁柱举起瓶子对着油灯,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细小的黑虫,在灯光下扭动着身躯,像极了秀兰生前最害怕的洋辣子。他突然想起冰河战役时,日军装甲车碾过的冰面至今还泛着黑油,那时他只当是柴油泄漏,此刻却惊出一身冷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得去毁掉他们的制毒窝点。”老董的烟斗在城墙砖上磕出闷响,火星四溅,仿佛也在为这残酷的现实而愤怒。“但碉堡四周挖着三丈宽的壕沟,沟里灌满毒水,岗哨每隔一刻钟换防,还有三条狼狗巡夜。”他望向赵铁柱,眼里映着跳动的灯火,眼神中既有担忧,又有期待,“你有什么主意?”
赵铁柱摸着腰间的红绳——那是小穗重新编的,还系着颗晒干的向日葵籽。他低头看着红绳,想起白天看见的焦黑幼苗,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用毒攻毒。”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指向城外的老坟场,那里生长着大片曼陀罗,紫色的喇叭花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宛如一片神秘的花海,“张把头说过,曼陀罗的汁液混着蛇毒,能熏死整窝马蜂。”
三天后的子夜,浓雾像粘稠的墨汁,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中,伸手不见五指。赵铁柱带着八个精壮汉子,浑身涂满用草木灰和泥浆混合的伪装,脸上、身上的混合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腰间缠着用猪尿泡装着的毒液,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们匍匐在毒水沟旁,潮湿的泥土浸透了衣服,寒意刺骨。听着狼狗的叫声由远及近,每一声犬吠都像是死神的脚步声,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当第一只狼狗扑来时,王大姐甩出浸过麻药的肉块,狗嘴刚咬住,便瘫倒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动手!”赵铁柱一声令下,声音低沉而有力。他将毒液泼进壕沟,毒水与曼陀罗汁液相遇,瞬间腾起紫黑色的烟雾,仿佛一条黑色的巨龙,顺着风向碉堡飘去。岗哨的咳嗽声和咒骂声很快被呛人的窒息声取代,烟雾中传来阵阵慌乱的脚步声。等他们跌跌撞撞冲出碉堡时,抗联战士的刺刀已经抵住了咽喉,在这黑暗的夜色中,仿佛死神的镰刀。
制毒室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腐臭、药味和血腥的味道,让人闻之欲吐。赵铁柱踢开盛满黑虫的玻璃罐,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看着那些虫子在地上扭曲蠕动,他突然想起冰河上日军扭曲的尸体,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复仇欲望。墙角的铁架上摆满试剂瓶,标签上的日文他看不懂,但那个骷髅标志却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反抗。他抡起铁锹,将所有瓶子砸得粉碎,刺鼻的液体混着玻璃碴,在地上汇成一条毒河,流淌着敌人的罪恶。
撤退时,日军的增援部队赶到了。赵铁柱断后,看着战友们消失在浓雾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突然,他听见碉堡深处传来“滴答滴答”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死神的倒计时。他心头一紧,转身冲进还在冒烟的制毒室,浓烈的烟雾呛得他睁不开眼,咳嗽不止。在角落里,他看见一个古怪的铁罐子,表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日文,顶部的指针正在缓缓转动,每转动一下,都像是在向他逼近一步。
“不好!是定时炸弹!”他大喊一声,声音在室内回荡。转身就跑,脚步慌乱,刚冲出碉堡,爆炸声便响起。巨大的气浪将他掀飞,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被抛出的石子,重重摔在毒水沟旁,刺鼻的毒雾瞬间将他笼罩。恍惚间,他看见秀兰、巧玲、李顺子...他们都在向他伸手,周围的黑土地裂开缝隙,要将他吞噬,他拼命挣扎,却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黑瞎子岭的岩洞里。岩洞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草药的气息。小穗守在床边,眼睛哭得通红,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手里攥着半株向日葵——是从焦土里抢救出来的,嫩芽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柱哥,你昏迷了三天,”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和喜悦,“王大姐说你中了毒,是用曼陀罗和艾草熬的药才把你救回来。”
洞口传来老董的咳嗽声,他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图纸,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从碉堡里抢出来的,是关东军的新作战计划。”他的手指划过图纸上的红圈,眼神中充满了忧虑,“他们要在整个东北投放这种生化武器,把黑土地变成毒土。”
赵铁柱猛地坐起,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眉头紧皱,但却感觉不到疼,心中只有愤怒和坚定。他接过图纸,看着那些陌生的日文和狰狞的骷髅标志,想起冰河上的播种,想起乡亲们用刺刀改的锄头。“告诉大家,”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誓言,“把所有曼陀罗都采回来,再去抓毒蛇。小鬼子想用毒毁掉黑土地,咱们就用毒守住每一寸根。”
岩洞外,风掠过焦枯的田野,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片土地哭泣。然而,在这绝望之中,却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那是生命不屈的象征。赵铁柱知道,这场与毒雾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只要黑土地还在,只要他们的双手还能握住武器和农具,就没有什么能阻止生命的延续。就像那株顽强的向日葵,哪怕根部浸着毒水,也要向着太阳,生长,开花,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