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飞龙在天之知遇之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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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六年(73年)冬末,凛冽的寒风如冰刃般割过东都洛阳的街巷,未化的残雪在宫墙角落堆积,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南宫白虎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青铜鎏金烛台上的火苗在幽风中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将满朝朱紫公卿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而怪异。
奉车都尉窦固,身姿挺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殿前。他眼神中透着果敢与决绝,双手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荣耀与使命的佩剑,鎏金剑鞘与冰冷的青玉地砖相撞,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那声音仿佛一道惊雷,惊得檐下铜铃如受惊的鸟雀般疯狂乱颤,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他昂首阔步,玄色深衣下摆随风翻飞,似有万钧之势,如同一头勇猛的雄狮,穿过两列神情肃穆、缄默不语的公卿,直逼御座方向。
卫尉阴奢立于阶前,广袖随风轻舞,其上绣着的蟠螭纹在晨光中忽明忽暗,宛如毒蛇吐信,暗藏无尽机锋。
他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打量着窦固,袖中手指悄然收紧,心中暗自盘算着这朝堂局势的微妙变化。
奉车都尉窦固来到御座前,拱手高声道:
“奉车都尉窦固,奏请陛下,再次派遣智勇双全的贤明士大夫出使西域!”
他的声音如铁锥击石,铿锵有力,在殿内激起阵阵回响,似要冲破这压抑的氛围。
御座旁的青纱帐后,马贵人慵懒地倚着,指尖蔻丹在晨光下泛着妖冶的红,轻叩玉几,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的算计。
她弟弟马广,此刻任大鸿胪,掌四方夷狄封赏,正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腰间那枚“汉匈奴归义亲汉长”金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那寒光中藏着对权力的贪婪与对窦固奏请的不满。
窦固心中暗自思量,西域烽烟再起,匈奴虎视眈眈,此番出使,非同小可。他深知,这不仅是为国尽忠,更是对个人胆识与智慧的极致考验。
而马贵人姐弟的异样,更让他隐隐感到,这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一场无声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
他抬头望向御座上的皇帝,心中默默祈祷,愿陛下能明察秋毫,准许此奏。那青玉地砖的凉意透过鞋底传来,却丝毫不能冷却他心中为国的热忱。
他仿佛看到了西域那广袤的土地上,百姓们在战火中挣扎,大汉的威严正遭受着挑战。而他,窦固,定要为大汉守护好这片疆土,哪怕前方荆棘丛生,他也在所不惜。
此时,殿外的寒风依旧呼啸,似在预示着未来的风云变幻。而白虎殿内,这场关乎国家命运的奏请,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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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端坐御座之上,抬手示意奉车都尉窦固近前。
案头奏疏堆积如山,其间一角《西域屯田策》崭新夺目,墨迹未干。窦固目光一瞥,恰见“班超”二字被皇帝朱笔圈点,心头微微一震,那悬着的心稍稍安下几分。
数日前,蒲类海、伊吾卢前,那扶风狂生班超,仅率三十六骑,以三十六枚黑石为令,竟破匈奴三百白石之围。彼时,战马嘶鸣,尘土飞扬,班超目光如炬,指挥若定,那场景至今仍在窦固眼前历历在目。
“爱卿可知,太仆阴奢昨夜呈《九谏书》?”明帝指尖轻轻划过奏疏上斑驳泪痕,目光看向窦固,似在探寻他的反应。
窦固心中一凛,这《九谏书》他早有耳闻。太仆阴奢竟以高祖白登之围作比,泣血上书,谏阻大汉朝廷讨伐北匈奴汗国、直通西域的国策。
窦固冷笑一声,反驳道:
“陛下,恕臣直言。阴氏陇西田庄,岁入半赖西域商路。若汉使重开阳关,通商西域,恐其私贩绢帛之利,将会受损。这《九谏书》,不过是阴家为保自身私利,妄图阻挠国家大计罢了。”
此言一出,纱帐后突然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群臣顿时噤若寒蝉,原本有些嘈杂的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皆垂首不语,大气都不敢出。
明帝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过,似乎觉察出了其中的微妙。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威严:
“群臣有事则奏,无事就请各回府衙,处理国事,不要辜负朝廷圣恩。奏事完毕,请奉车都尉大人留下,陪朕对弈几局。”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奉车都尉窦固,留在殿中,陪伴明帝,心中明白,这白虎殿内的风云变幻,远比那西域的战场更加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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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一块浓稠的墨汁,缓缓漫过兰台藏书阁那雕着祥云纹的朱漆槛窗。青铜雁鱼灯在青纱帐内投下摇曳的光斑,似点点鬼火,在寂静中闪烁,将殿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压抑的氛围之中。
明帝身着明黄色龙袍,随意地拨开一卷垂落的《西域风土记》,露出紫檀木棋盘上那未竟的残局。
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如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每一颗棋子都仿佛承载着历史的重量与未来的变数。
奉车都尉窦固,身着玄色深衣,衣袂上绣着的暗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他跪坐在蒲团上,指尖轻捻着黑玉棋子,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迟迟未落。
棋盘西北角,一片白子正气势汹汹地围剿黑棋,恰似匈奴骑兵如汹涌潮水般压向玉门关,来势汹汹,杀气腾腾,每一颗白子都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直逼黑棋的咽喉。
“爱卿此局,像极了孝武皇帝时的河西之困。”
明帝忽然执起一枚白玉子,那白玉子温润细腻,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轻轻点在棋盘东南,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当年霍去病出陇西,破匈奴右贤王,靠的可不是正面对弈。”
玉子清脆落枰,竟如一把利刃,将窦固的西北白阵拦腰截断,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仿佛是命运的一声叹息。
窦固的瞳孔微微一缩,心中暗自思忖。他认得这枚棋子,建武年间,光武帝曾用它推演昆阳之战。
此刻,棋盘上黑白绞杀之势,分明是明帝借古喻今,暗示若要解西域危局,须有奇兵斜出,而非与匈奴正面角力。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陛下圣明。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窦固从袖中缓缓取出班超所绘《西域山河道里图》,羊皮卷在棋枰旁徐徐展开,似一幅神秘的画卷,带着西域的神秘与未知。他展开羊皮卷时,手指微微颤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图中蒲昌海形如弯刀,鄯善国扜泥城,恰在刀柄要害。明帝的指尖顺着天山南麓轻轻划过,目光中透着坚定与睿智,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域那片广袤土地上的未来。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地说:“陛下,不好了,匈奴使者突然到访,此刻正在宫门外求见!”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窦固的手猛地一抖,羊皮卷差点掉落在地。明帝的眉头微微一皱,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与警惕。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退下,然后看向窦固,说道:
“暂时不管他们。爱卿,看来这西域的棋局,又多了几分变数。”
窦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
“陛下,无论匈奴使者来意如何,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排忧解难,解这西域之危局,不使危及中原中枢之地。”
明帝微微点头,目光中透着信任与期待:
“爱卿大智若愚,朕岂能够不知道爱卿心思。昔年张骞持节空返,是因月氏王庭西迁;今匈奴呼衍王帐,距鄯善国不过三百里,若得此国归汉,爱卿便可效孝武断匈奴右臂之策,北虏必将受困。”
窦固心中一震,他明白,这西域的棋局,已在这兰台藏书阁中,随着这一枚枚棋子的落下,以及匈奴使者的突然到访,悄然铺开,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较量,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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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外忽起穿堂风,如一头暴怒的野兽,呼啸着卷动壁间悬挂的建武西域都护李崇佩剑。那柄断剑,历经无数战火洗礼,缺口处仍沾着莎车国的沙砾,似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惨烈与悲壮。
明帝起身,身姿挺拔如松,缓步走向那柄断剑,缓缓抚剑。他剑眉微蹙,目光深邃而悲痛,剑穗五色丝绦扫过班超的贡品簿,似有所感。
明帝转身,目光如炬,继续故意询问窦固:
“卿可知李崇当初如何殉国?他孤守它乾城十月,那是一段何等艰难的岁月,缺粮少药,外有匈奴虎视眈眈,朝廷援军却被阴氏以‘粮秣不济’为由截在敦煌。”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对往事的悲愤与对阴氏的谴责。
窦固的脊背瞬间渗出冷汗,他身着官服,跪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未曾想到皇帝居然明察秋毫,事无巨细,全部清楚。此刻,他心中稍安,却也明白,这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权谋与斗争。
窦固当然记得永平八年那场廷争,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阴奢之弟阴就时任敦煌太守,为了一己私利,克扣三万石军粮,致使西域都护府崩毁,无数将士血洒疆场。窦固想起那些战死的将士,心中满是悲愤。
此刻,棋盘边的《西域屯田策》随风翻页,露出班超力主的“以战养战”四字,朱批如血,仿佛在警示着众人西域局势的严峻。
“班超此人,”明帝忽然抽出一卷斑驳木简,突然转了话题道,“元狩四年,博望侯张骞上《通西南夷书》,言‘蛮夷贪汉缯帛,可利诱之’;而班超在河西幕府却说……”
明帝的指尖叩在简上某处,窦固凑近看清,那是班超批注:“胡人畏威不怀德,当诛其使以立汉威!”窦固心中一震,仿佛看到班超那坚毅果敢的身影,而他也深知,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谋划,在这兰台之中,正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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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门轰然洞开,如一声惊雷在寂静中炸响。
班超抱着一摞散简,脚步踉跄地闯入,葛衣广袖沾满墨渍,似是夜以继日校对古籍的印记,额角还粘着兰台藏书的封泥,狼狈中带着几分执着。
“奉车都尉恕罪!在下核校鄯善国永平八年贡品簿时,发现火浣布十匹的入库记录有异……”
他语速极快,声音因焦急而微微颤抖,满心只想着尽快将这重要发现告知窦固。
话音戛然而止。
班超的双眼瞬间瞪大,满是惊恐与慌乱。他突然望见天子,正与奉车都尉窦固在棋盘前激战正酣。棋盘上,黑白棋子如两军对垒,杀气腾腾。而明帝手中木简,正是自己三日前在窦固幕府写下的狂言,那上面满是对西域局势的独到见解与大胆谋划。
班超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赶忙跪地,声音颤抖:
“陛下恕罪!臣不知道陛下大驾在此。”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他心中懊悔不已,只恨自己莽撞行事,竟闯下如此大祸。
明帝放下木简,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班超,缓缓开口:
“卿既发现贡品簿有异,不妨说说,有何发现?”
班超定了定神,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将鄯善国贡品簿的疑点一一道来。他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展现出非凡的才学与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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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笑了,那笑容宛如寒夜中乍现的冷月,透着几分意味深长,又似藏着洞悉一切阴谋诡计的锋芒。
他缓缓弯腰,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拾起滚落脚边的竹简。竹简上,阴氏族徽赫然盖在火浣布出库印回上,那朱红的印记鲜艳夺目,宛如一道刺眼的伤疤,无情地揭示着背后隐藏的肮脏交易。
“阴氏商队永平八年春便贩售此物,而鄯善贡品秋末方至。假司马以为,这千里西域,跑的是商队,还是朝廷颜面?”
明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般,敲击在众人的心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兰台中回荡,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呼吸急促。
班超伏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青砖,能清晰感受到砖石的纹路。掌心紧贴地面,丝丝凉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全身,可他却觉得浑身燥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砖上,洇出一片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心中思绪万千,宛如狂风中的乱麻。既担心自己的直言会触怒天子,招来杀身之祸,又深知若不揭露真相,西域将永无宁日,朝廷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禀告陛下:
臣在敦煌市井,见过阴氏以及外戚驼队,双峰白驼负铁器出关,归来时满载于阗美玉。若商道通畅至此,何须遣使?”
班超鼓起勇气,声音虽颤抖却坚定。他深知此言一出,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国家大义,为了西域的安宁,他别无选择。他仿佛看到了西域百姓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惨状,看到了朝廷的威严在阴氏的贪婪下被肆意践踏,心中涌起一股无畏的勇气。
“好个‘何须遣使’!”明帝突然将断剑掷于案上,那断剑本是昔日李崇都护的佩剑,此刻在案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是历史的悲鸣。剑身映出窦固惊愕的面容,那惊愕中还夹杂着一丝担忧。
窦固心中暗自叫苦,他荐班超为使节,本是希望其能解西域之困,却不想卷入了这复杂的权谋斗争之中。他看着明帝那凌厉的眼神,心中明白,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窦卿,你荐的岂止是使节?分明是要给朕的西域国策,换个玩法。”明帝的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窦固的内心。
窦固额头也冒出冷汗,他赶忙跪地,声音颤抖:“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只是见班超有勇有谋,才举荐于陛下。”
明帝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说道:
“西域之事,关乎朝廷根基,容不得半点马虎。阴氏之事,朕自会彻查。班超,你既敢直言,朕便给你个机会,让你去西域,看看这商道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你可有此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