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先锋诗人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

任何艺术革命总是从不满拉开序幕的。戴望舒涉足诗坛之时,诗坛一方面“通行着一种自我表现的说法,作诗通行狂叫,通行直说,以坦白奔放为标榜”,诗人“对于这种倾向私心里反叛着”;[8]另一方面活跃着李金发、冯乃超、王独清、穆木天等象征派诗人们,他们在借鉴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象征、暗示手法的同时,也搬来了神秘、看不懂的成分,诗写得玄奥、艰深,令人难以卒读,所以戴望舒从“所有的象征诗人身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一派诗风的优秀来”的。[9]诗人之所以对诗坛的两种倾向都存在不满,是因为在他看来,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它的动机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既要表现自己,又要隐藏自己。为抵达这种介乎朦胧与透明间、模糊又精确、藏而不露的半透明的理想境界,艺术上贯通中西的诗人博采众长,另闪机锋,在浪漫诗风与象征诗风之间走一条中间道路,即融汇晚唐五代诗歌求镜花水月的风度与波德莱尔、魏尔仑等人诗歌缥缈闪烁的朦胧个性,进行隐约抒情,既不直抒,也不全隐,在赋予诗歌以朦胧多义性的同时,又以明晓控制隐约,以清新融化醇厚。所以他的诗“很少架空的感情,铺张而不虚伪,华美而有法度”[10],“也找一点朦胧的气氛;但让人可以看得懂”[11],走上了一条诗歌的正路。具体说来,最能调解“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二者的艺术手段就是意象的功能,所以诗人对半透明式的理想诗歌境界的探寻,就是从具有凝练性、客观性特征的意象艺术切入的,并在这个方面体现了沟通中西诗艺的最高成就。

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戴望舒的诗歌基本上避开了直抒胸臆的窠臼,而采用“思想知觉化”方式进行抒情,即把思想还原为知觉,像感知玫瑰香味一样感知思想,通过意象这一情绪的客观对应物或象征的营构加以暗示。如“希望今又成虚/且消受终天长怨/看风里的蜘蛛/又可怜地飘断/这一缕零丝残绪”(《自家哀怨》),希望幻灭,终天长怨这虚幻缥缈的情思意念,借助狂风吹破的蛛网、风中的残绪零丝这些对应物加以表现,获得具体化、实物化的依托。再如《二月》:“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它明明在写一种情绪,但它不直接抒发,而是转向对客观事物的观察,从中融入心灵的隐秘,所以由野菊、斑鸠、青溪、绿荫的林,向诗下半部分的暮色、惋叹的游女、蒲公英的弹跳转换,即可视为诗人由欢欣向晦暗情绪波动的转换,物象因子在诗人心灵的地平线上,无不昭示着内在的情思。《旅思》也许更为典型。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雨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这首纯粹的意象诗,前后两节分别以征泥、促织声为中心意象,它以二者间的重叠与转换,展现了旅人落寞疲惫的心理状态、难遣难排的浓郁的乡愁。于是乡愁的感受再也不是清晰语义所导致的结果,而完全靠意象的生成与转化来构成。戴诗这种“思想知觉化”方式,不仅具备化抽象为具象、化虚为实的神奇功力,而且意象的直接呈现也节制了抒情成分,充满着含蓄效应,使外在物象成了内在心象的外化,成了人化自然。但对“思想知觉化”的追求,并非戴氏所独有,它是现代诗派的一种普泛趋向,只是戴诗的意象艺术自有它的个性罢了。

古典性与朦胧美。

诗人说:“不必一定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我不反对拿新的事物来做题材),旧的事物中也能找到新的诗情。”[12]应和这种思想,古典文学修养丰厚的诗人常将古典诗的长处复活在现代诗形里,使诗的题材、形象、意境、情调都具有浓郁的东方型特征,连诗人的名字“望舒”都取自《离骚》的一句诗:“前望舒使先驱兮。”尤其是戴望舒常择取那些古诗中积淀性强的意象,用来暗示表现现代人微妙复杂的心理感受,使古典意象迸发出新机。戴诗中所充斥的游子、寒风、落月、黄昏、残花、雨巷、花伞、蝴蝶、梦、泪、灯、烟、秋、夜、水等,就都是古诗中的常见意象,它们高频率、大剂量地出现,就昭示着诗人与传统审美心理有着不可或分的密切联系,这一倾向在其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的“旧锦囊”中表现得更显豁一些。如《雨巷》就是以古诗意象进行抒情的典范。不可否认,它有浓郁的象征色彩,那孤独的“我”、梦般的“姑娘”、寂寥的“雨巷”,都凄清迷茫,有着强烈的象征意味;“雨巷”的泥泞阴暗,没有阳光与温暖,狭窄破败,正是沉闷窒息的黑暗现实的写照,皎洁妩媚又带着苦涩的丁香一样的姑娘正是希望、理想与一切美好事物的假托。诗的想象创造了象征,象征反过来又扩大了想象,它使意境朦胧,一切都未明说一切又都在不言中说清,深得象征诗幽微精妙的真谛。但《雨巷》更回荡着强劲的古典诗美音响,用卞之琳的话说,它是李璟的《摊破浣溪沙》中“丁香空结雨中愁”一句诗的现代稀释与延伸。以丁香结象征诗人的愁心,本是传统诗歌的拿手戏,在《雨巷》中却成为现代人苦闷惆怅情思抒发的机缘点。当然,它也有超越传统的创造,古诗用丁香结喻愁心,它则把丁香与姑娘形象相联结,赋予诗歌更为现代更为丰富的内涵。它的意境、情调也都极具古典化,浸渍着明显的贵族士大夫的感伤气息,诗中映出的物象氛围是寂寥的雨巷、绵绵的细雨、颓圮的篱墙,它们有着凄冷清幽的共同品性;环境中出现的人也忧愁彷徨,默默彳亍,冷漠惆怅,凄婉迷茫,物境与心境相互渗透交合,主客难辨,情即景,景即情,它就如一幅墨迹未干的水彩画,稀疏清冷的图像后面潜伏着淡淡的忧伤与惆怅。象征派的形式与古典派的内容嫁接融汇,形成了婉约朦胧的艺术风范。再如《乐园鸟》那种上下求索的苦行精神与屈原的诗有着内在的一致性,意象也是出于《离骚》的诗句——“吾令风鸟飞腾,继之以日夜”;“是幸福的云游还是永恒的苦役?”乐园鸟的“饮露”是神仙的佳肴还是对于天的乡思?乐园鸟是从乐园里来还是到乐园里去?一切都是未知数,意象本身所带有的多义性,使诗有一种隔雾观花感,或A或B,亦A亦B,由于诗没有将意义限定在一个固定的层面,反倒获得了多种意向发展的可能性,虚实相生,如烟如梦,朦胧不已。戴诗的意象不但古典性色彩浓厚,还常寻求意象与象征的联系,《秋蝇》《古神祠前》《寻梦者》《乐园鸟》等都是具有总体象征特点的诗篇。如《对于天的怀乡病》中的古典意象“天”,就因与象征的联系而建立,使其自身的含义超出了自然层面,幻化为一种高远、美好的理想追求与未来的境界。《我的恋人》则因象征手法的运用而派生出无限朦胧;它对恋人意象的呈现是“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天青色是诗人常用的意象色,天青的眼睛与天青的心象征着什么?是尚未成熟的羞涩的爱情,还是忧郁感伤的爱恋?是理想爱情的幻象,还是人生理想的暗示?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这种不确定性带来了诗意的延伸扩展与朦胧美感。戴诗意象的象征追求有所创造,那就是或明或暗地提供象征的联想方向,因而有象征诗的含蓄蕴藉,却远离了它的杂乱与艰涩;有若隐若现的多向内涵,却又可以捕捉得到,很好地把握了“表现”与“隐藏”之间的分寸感。如《三顶礼》:“引起寂寂的旅愁的/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我的恋人的发/受我怀念的顶礼……”它通过恋人的发写对恋人的情,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是恋人的发引发的奇妙联想与象征暗喻,“海”引发了我的旅愁,也引起了我无限的恋情。明暗、虚实交织成象征的和弦,使喻体与喻本、象征体与象征义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联系,令人遐想,但二者间的互补呼应清晰又明朗。

统一性与整合美。

戴诗不仅在物象选择上起用古诗中的常用意象,自身充满迷蒙、邀远、空灵之气,而且以意象与象征、暗示建立联系,创造了意蕴内含的朦胧美。尤其是在意象之间的组合上讲究和谐一致,所以常给人一种张弛有致的流动美感;而流动的便是氛围,这种情调与氛围的统一、整合所造成的情境合一、心物相融,获得了类乎古典意境的审美特质。这种意象与诗情浑然的诗出现的概率较高,如《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这是少见的纯意象诗。它抽去了语义上前后的因果关联,以一连串意象的重叠并置直接呈现意绪。初看起来,综合视觉、听觉、幻觉类型的意象幽微的铃声、小小的渔船、青色的珍珠、残阳、微笑、古井等,是处于零碎随意状态的存在,但透过驳杂的外表就会发现各意象分子间内在的一致性:它们不仅都是古诗常用意象,积淀着悲凉感伤的情思,而且其内涵与情调也都具有同一指向,即它们都是稍纵即逝、美妙而渺远、抑郁感伤的,它们在美好的事物或印象都必消逝的惆怅情调那里,又都熨帖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形断而意连,意与象浑,构成了一个幽深隐约的情思意境。此诗表明,戴诗比较注意意象的整合性、意象之间的内在关联。前文列举的《二月》也是以和煦的春意与温馨而又不乏烦恼的恋情合一,使全诗浑然成为团块的整体生命迹象。至于《雨巷》就更是意境化的象征诗了。

从上述的分析可以看出,戴诗的意象运用既有通感的现代手段,如“我躺在这里/咀嚼着太阳的香味”(《致萤火》),《我的恋人》中“一颗天青色的心”,也有“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前夜》)这种纯现代的叙述方式;既有“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飞机上的阅兵式”(《不寐》),“急迫的眼睛/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秋蝇》)这样的奇异组合,也有意象组合上的色调纷呈,如《白蝴蝶》《印象》等采用意象的并置叠加,《流水》《古神祠前》等则以一中心意象带动其他意象。其中的古典化、朦胧化、统一化、意境化的倾向是其总体特征。由于它吸收了象征手法,注重描写朦胧的意象、情景交融以及构思上的镂月裁云,既出人意料,又融入了古诗的形象与情调,因此常常是语义的传达精确明白,而内蕴却模糊深藏,或者说无表面语义上的障碍,而象征的内容却相对宽泛模糊,令人无法做出切实的把握,确实达到了“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这一理想境界。

我们没有必要回避戴望舒诗歌中所存在的感情略有狭窄,旧诗词气息过浓的缺憾,但更应该看到它那种形象完整而纯净、结构缜密又自然、风格清丽而蕴蓄的优长。它那种忠于艺术与自我的真诚,那种对想象与真实结合的诗质诗情的注重,那种对融汇中西艺术隐显适度的理想抒情境界的创造,以及那种舒卷自如的自由体诗形式,在提供苦难时代的心灵投影、冲击诗坛向壁虚构的矫情夸饰与投降于想象过度泥实诗风的同时,也提高了现代诗这一文体的艺术品位,昭示了现代诗发展的可能前景。戴望舒不愧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诗潮的领袖与艺术高峰。


[1] 余光中:《评戴望舒的诗》,《名作欣赏》1992年第3期。

[2] 龙泉明:《中国新诗第二次整合的界碑》,《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5期。

[3] 戴望舒:《诗论零札》,《现代》1932年第2卷第1期。

[4] 参见吕家乡《戴望舒:别开生面的政治抒情诗人》,《学术月刊》1985年第11期。

[5] 戴望舒:《果尔蒙、西莱纳集译后记》,《戴望舒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页。

[6]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7] 杜衡:《望舒草·序》,上海复兴书局1932年版。

[8] 杜衡:《望舒草·序》,上海复兴书局1932年版。

[9] 杜衡:《望舒草·序》,上海复兴书局1932年版。

[10] 杜衡:《望舒草·序》,上海复兴书局1932年版。

[11]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

[12] 戴望舒:《诗论零札》,《现代》1932年第2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