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 结论
通过以上讨论,笔者以为:
(一)《系年》的成书问题,可从内在知识立场与外在时势上加以考察。由此可以看到的是,就地域而言,撰作者虽是楚人,但他或他们所承受的知识训练及意识,很可能来自楚地之外;就文化身份来说,撰作者与当时的史官群体关系甚密,细绎文本,应源自西周末期担任王室太史的伯阳系统。而《系年》文本产生的外部推动力量,则是楚肃王元年至四年的动荡所带来的刺激,它们颇似西周宣、幽之间的政治状况,撰作者选择周宣王作为叙史的起点,并结束于楚悼王,有着极具针对性的现实关怀。
(二)通过对《系年》的纪年方式进行考察,笔者以为,《系年》不属于编年类史书,文本整体上以“事”为核心,“时”是处于第二位的。严格说来,《系年》中只有纪年而无编年。而进一步深入研判,又可以看出两点:一是在战国时代,史籍重视年份,“不载日月”,并非只是秦的特殊体式,而是当时历史书写的常态。二是《系年》中的纪年简既不是以事纪年法,也不是谥号纪年,而是处在二者之间的一种过渡状态,它盛行于春秋战国之间,至战国中后期之后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三)《系年》虽是以事件为核心的历史作品,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纪事本末体,“本末”的呈现,只是在叙事过程中出现的一种自然后果,没有体例上的自觉主动为之。就体例而言,那时的“记事”之作可分为“行事”与“本事”类,前者作为宗周礼法的表现与继承,对后者有着统摄的关系。由于其内在的不足,在春秋战国之际,处在改变与转型之中,《系年》作为一种变通的“行事”作品,反映的正是这种状况。
总之,《系年》为考察中国早期史学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范本。笔者在对其文本进行研读的基础上,以《系年》的体例之争为切入口,围绕着文本中的两大要素——“时”与“事”展开讨论,对《系年》的成书、纪年及书写方式等进行了初步的考察,希冀以此为研究平台,进一步深化对早期中国的历史书写及史学意识的认识。
原刊于《古典学集刊》第三辑(石立善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附记:本文初稿完成于2014年9月,在写作过程中,Yuri Pines(尤锐)教授以大作相赠,并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此外,L.Edward Shaughnessy(夏含夷)教授、罗运环教授也惠赠了大作,程浩博士提供了相关资料,而本文完成后,承蒙刘光胜博士惠赠《清华简〈系年〉与〈竹书纪年〉比较研究》(中西书局2015年版),谨此并致谢忱!
[1] 李学勤:《〈系年〉出版的重要意义》,《邯郸学院学报》2013年增刊,第15页。
[2]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的《说明》指出:“文字体例与若干内容又近似西晋汲冢出土的《竹书纪年》,故拟题为《系年》。”李学勤《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文物》2011年第3期)则说:“是一种编年体的史书。”
[3] 参见张春海《清华简〈系年〉或有助填补周代研究空白》(《中国社会科学报》第249期,2011年12月22日);参见刘建明《〈系年〉的史料价值和学术价值》(《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0期)。
[4] 许兆昌、齐丹丹:《试论清华简〈系年〉的编撰特点》,《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此外,罗运环认为:“《系年》属于‘纪事本末体雏形’,是所见第一部以楚国外交资治为目的的‘纪事本末体雏形’的史书。”见氏著《清华简〈系年〉体例及相关问题发微》,上海大学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中国先秦史学会主办“古史史料学研究的新视野:新出土文献与古书成书问题”学术研讨会(2013年10月)论文。
[5] 刘全志在《论清华简〈系年〉的性质》(《中原文物》2013年第6期,第43页)中说:“与《左传》或‘纪事本末体’相比,《系年》更接近于《春秋事语》;它的性质与汲冢竹书中的‘国语’三篇相近。”
[6] 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说:“使人一望而知这本书(《春秋事语》)的重点不在讲事实而在记言论。”见氏著《张政烺文史论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58页。
[7] 关于此点,参看张以仁《从国语与左传本质上的差异试论后人对国语的批评》,见氏著《春秋史论集》,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0年版,第110页。
[8] 参看陈伟《清华大学藏竹书〈系年〉的文献学考察》,《史林》2013年第1期;陈民镇《〈系年〉“故志”说——清华简〈系年〉性质及撰作背景刍议》,《邯郸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9] 如王树民在《释“志”》一文中指出:“《志》的内容不仅是记言,同时也记事,体例相当杂糅。”见氏著《曙庵文史续录》,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29页。而《通志·总序》则说:“古者记事之史谓之志。”
[10] 李学勤:《初识清华简》,收入刘国忠《走进清华简》,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页。
[11] 李学勤:《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文物》2011年第3期。
[12]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中华书局1962年标点本,第1666页。
[13] 范宁曾在《春秋榖梁传集解》序中说:“左氏富而艳,其失也巫。”杨士勋疏曰:“谓多叙鬼神之事。”
[14] 陈民镇:《〈系年〉“故志”说——清华简〈系年〉性质及撰作背景刍议》,《邯郸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
[15] Yuri Pines,“Zhou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Introducing the Bamboo Xinian”,T’oung Pao 100.4-5:325-359.
[16] 如第十五章在言及楚灵王得位时,对当时的政变只字不提;第十八章灵王之死也不提具体原因,仅书“见祸”;第二十三章在说到声王之死时,不提被“盗”所杀。关于这些问题,在Zhou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Introducing the Bamboo Xinian中亦有精彩的论述。
[17] 罗运环《清华简〈系年〉体例及相关问题发微》说:“作者的立场和目的很明确,首先可见作者的楚国立场。”
[18] 按:在简册制度中,简册长度与书写的重要性成正比。关于此点,可参看胡平生《〈简牍检署考〉导言》第五部分(王国维原著,胡平生、马月华校注:《简牍检署考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又,《楚居》中稍涉神话色彩的是熊丽出生时的“溃自胁出”,在《大戴礼记·帝系》中都有一些怪诞神奇的描写,但在《楚居》中,主要写的就是难产问题。这不仅说明了《楚居》的平实,也反映了它与当时信鬼巫的风尚不同。
[19] 张君:《论左史倚相籍贯、职司及沟通周晋楚文化先导作用》,《晋阳学刊》1988年第1期。
[20] 关于楚国的族群所在及政治归属,很多海外学者将其视为华夏族群,并通过墓葬等考古学资料加以论证,将其视为周系统的政治实体,认为它只是在春秋后半期才发展出了自己的独特性。关于这一问题,荷蒙Yuri Pines先生加以指出,并提示笔者尤其要注意Lothar von Falkenhausen的大作Chinese Society at the Age of Confucius:Archeological Perspective。但笔者对此持谨慎的保留态度。因为关于楚族群问题,笔者以为,张正明提出的“双源”说较为妥当。也即是说,下层为土著,上层有可能有华夏血统,由“公族”和“庶姓”共同构成楚族源(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张正明《秦与楚》,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使从墓葬规制等可以看到上层与中原华夏的种种“同”,但由于基层为“蛮夷”,它们之间的“异”一开始就存在着。在华夏与蛮夷的族群归属中,最终上层在西周中期以来彻底倒向了后者,这与后来秦汉之间的南越国颇有些类似。
[21] 许兆昌:《先秦史官的制度与文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2页。
[22] 彭华:《阴阳五行研究(先秦篇)》,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页。
[23] 《史记》卷4《周本纪》,中华书局1959年标点本,第113页。
[24] 李学勤:《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文物》2011年第3期。
[25] 关于这一点,可参看罗家湘《〈逸周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5—216页。
[26] 许兆昌、齐丹丹:《试论清华简〈系年〉的编撰特点》,《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
[27] 徐少华:《季连早期居地及相关问题考析》,李学勤主编:《清华简研究》(第一辑),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279页。
[28] 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35页。
[29] 《史记》卷40《楚世家》,第1720页。
[30] 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罗运环《楚国八百年》,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82—286页。
[31] 陈伟:《清华大学藏竹书〈系年〉的文献学考察》,《史林》2013年第1期。
[32] 关于这一点,参看许兆昌、齐丹丹《试论清华简〈系年〉的编撰特点》,《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第61页。
[33]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台北三民书局1986年第8版,第23页。
[34] 笔者虽不同意《春秋》为史学著作,但不否认它在史学研究上的意义。诚如晁天义在《关于〈春秋〉性质的再思考》(《史学理论研究》2006年第3期,第152页)一文中所指出的:“既然《春秋》不是历史学著作,那么这是否便意味着它与史学无关,或者对于古代文化史、思想史研究毫无价值呢?事实恰恰相反,正如我们在上文指出的那样,《春秋》虽然不是史学著作,但却是重要的史料著作。”
[35] 《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第3300页。
[36]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37] 杜维运:《中国史学史》第一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1页。
[38] 如刘节在《中国史学史稿》中指出:“中国古代的编年史,殷代的卜辞是直接的渊源。”(第17页)“大体上与彝铭中的记事方式相近。”(第19页)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
[39] 谢保成主编:《中国史学史(一)》,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109页。
[40]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187页。
[41] 关于这一问题,可参看杜勇《从清华简〈耆夜〉看古书的形成》,《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6期,此处不再赘述。
[42] 《史记》卷13《三代世表》,第487页。
[43] 李学勤指出:“《编年纪》当出于《秦记》。”见氏著《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
[44] 吕世浩:《从〈史记〉到〈汉书〉——转折过程与历史意义》,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27、29页。
[45] 李民等译注:《古本竹书纪年译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55、182、103、112页。
[46] 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5、7页。
[47] 具体的旁证还可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中找到,表中记有秦二世二年及三年的“端月”,司马贞《索隐》指出:“秦避讳正,故云端月也。”这无疑来自秦的原始史料,但它是有日月的。
[48] 《商君书·定分》。此外,在秦法律文书中,也一般要署月日,如在《睡虎地秦简·封诊式》所载乡爰书(《睡虎地秦墓竹简》,第278页)中,就可见这样的体例。
[49] 如杨宽说:“司马迁所作《史记》,所凭战国主要史料,除《秦记》以外,惟有纵横家书。”见氏著《战国史》(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页。
[50] 录于氏著《〈史记〉文献学丛稿》,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51] 阎鸿中:《史记秦楚之际月表论考》,《台大历史学报》第23期,1999年6月。
[52] 研究者指出:“《左传》杂采各国史册,经传历日常有参差。”而其原因则在于:“幽厉之后,平王东迁,周室微弱,陪臣执政,正朔不行于诸侯,列国各自颁历。《左传》作者所收集的史料来自各诸侯国,这可能是经传月日常有参差的主要原因。”见张培瑜等著《中国古代历法》,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174页。
[53] 研究者指出:“干支纪年虽然从先秦就已开始,但到汉之前,这种纪年并不完整。”参见唐凌《历史年代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0页。
[54] 刘彬徽:《楚国纪年法简论》,《江汉考古》1988年第2期。
[55] 参看杜勇《从清华简〈耆夜〉看古书的形成》,《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6期。
[56] 关于这一问题的具体讨论,可参看沈建华《试说清华〈系年〉楚简与〈春秋左传〉成书》,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页。
[57] [美]夏含夷:《纪年形式与史书之起源》,见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第43页。
[58] 许兆昌、齐丹丹:《试论清华简〈系年〉的编撰特点》,《古代文明》2012年第2期。
[59] 如《汉书·司马迁传》说:“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地理志下》曰:“终其本末著于篇。”
[60] 杜维运:《中国史学史》第一册,第70页。
[61] 杨翼骧:《中国史学的起源与奴隶社会的史学》,吴泽主编:《中国史学史论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页。
[62] 如《庄子·天下》:“《书》以道事”,“《春秋》以道名分。”《荀子·劝学》:“《书》言是其事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春秋繁露·玉杯》:“《书》著功,故长于事”,“《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史记·滑稽列传》:“《书》以道事”,“《春秋》以道义。”
[63] 刘起釪:《尚书学史》(订补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6页。
[64] 葛志毅:《中国古代的记事史官与早期史籍》,见氏著《谭史斋论稿四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页。
[65] 柳诒徵:《国史要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66] 葛志毅:《试论〈尚书〉的编辑资料来源》,见氏著《谭史斋论稿续编》,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8页。
[67] 王树民:《释“志”》,见氏著《曙庵文史续录》,第126页。
[68] 许兆昌:《先秦史官的制度与文化》,第286页。
[69] 王树民:《释“志”》,见氏著《曙庵文史续录》,第126页。王氏还指出:“郑玄注‘离经辨志’云:‘谓别其心意所趋向也。’按:‘离经’、‘辨志’为平列之二短语,经与志均为初入学者必须学习之典籍,郑注殊失原意。”《曙庵文史续录》,第132页。
[70] 杨伯峻主编:《经书浅说》,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