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丝路学刊(总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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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丝路大篷车”课堂概况

“大篷车课堂”是一个在丝绸之路上延展的体验式课堂。丝绸之路不仅是商业通道,而且是人类社会交往的平台,多个民族、多个种族、多种宗教、多种文化在此交汇融合,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经济带”,更是一条“文化带”。

历史上,每一个帝国的崛起都有与它崛起相关的全球化地带和文化影响圈——治理的最远边疆、交通运输所能到达的最边区、宗教文化所影响的最远边地、贸易所达的最远国家。2015年暑期,我带学生去阿姆河和帕米尔上课前,在家里的旧书箱里翻出一本苏联时代的小说《朱拉》。这本小说写的是20世纪20年代起帕米尔高原古商道上的故事。读到小说第156页,看到吉尔吉斯老族长取出他用红宝石从喀什商人手中换来的《禹贡》寻求占卜,我困惑了。为什么中国商人要带《禹贡》去荒寂的葱岭西部做生意?翻开《禹贡》,我发现这部两千多年前的经典讲的是最古老的地缘政治、周边外交和软实力外交:天子所在都城外五百里称甸服,靠征税治理;甸服外五百里称侯服,即内臣,靠分封诸侯实行政治控制;侯服外五百里为边疆地区,称绥服,即外臣,为少数民族边疆地区,靠教化和军事控制;绥服外五百里称要服,即朝贡国家,为周边国家,靠政治、军事和文化同盟治理;要服外五百里,为荒服,为蛮荒之地,古称戎狄蛮夷,让其放任自流的地方。包括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伊朗、土库曼斯坦在内的古丝绸之路文明圈应该属于《禹贡》里描绘的绥服和要服地区,中国跟这个地区的关系维持需要文化影响和政治军事结盟。[2]

中国历史上有过两次伟大的崛起:汉朝和唐朝。在汉朝,张骞通西域,到大夏寻求恢复与月氏的军事联盟,波斯王子安世高来中国传播佛教。随后,东晋派出中国第一位高僧法显去西天极乐世界——乌仗那(白沙瓦)和塔克西拉学经;北魏又派出使臣谷魏龙经过罕萨,出使撒马尔罕。到了唐朝,更多的唐朝高僧经过瓦罕走廊、喀喇昆仑,沿着印度河来到斯瓦特、白沙瓦和塔克西拉,求取佛教真经。自古以来,从古代高僧、商队,到西方探险家往来丝绸之路多走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之间的瓦罕走廊。但是,除了法显、宋云、玄奘和斯坦因等中外旅行家留下的文字外,很难找到更多的书籍。因此真正地学习、感悟丝绸之路,如果缺乏双脚的丈量,将会是非常遗憾的。

“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大篷车课堂”基本上在亚洲——特别是中国周边国家和地区——上课。过去的20年中,“丝路大篷车”共计出征20余次,有超过900名学生参与了“大篷车课堂”。上课的部分路线和地点包括:塞外寒地行(2019年春,山西大同)、环阿尔泰山文明考察(2018年夏,中国新疆、蒙古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探访最早的邮驿(2018年,鸡鸣驿)、穿行西伯利亚走廊(2017年夏,堪察加、伯力)、探访有争议的克里米亚半岛(2017年夏)、探访东北亚“一带一路”(2016年夏,符拉迪沃斯托克和库页岛)、考察印中孟缅经济走廊(2016年初,喜马拉雅山南部的玄奘印度和孟加拉国求法路线)、穿越中巴经济走廊(2015年秋,喀喇昆仑雪山)、探访河中地区的古丝绸之路(2015年夏,乌兹别克斯坦)、荒原列车去漠北(2014年夏,蒙古国哈拉和林)、探访远逝的唐努乌梁海(2012年夏,南西伯利亚的图瓦)、西伯利亚蒙古游牧故地和贝加尔湖(2008年夏,俄罗斯)、“远征乌苏里江珍宝岛”(2005年秋,黑龙江)、塞北凤凰城(2005年春,山西)、长城脚下得胜堡(2004年秋,山西)、科尔沁草原深处(2003年秋,内蒙古);穿越法显海上求法之路(2013年夏,斯里兰卡)、探访玄奘西天取经地(2012年春,巴基斯坦)、喜马拉雅无媒体生存(2010年夏,尼泊尔)、沿着古长城走丝绸之路(2009年夏,甘肃)、坐着火车找寻香巴拉(2007年春,西藏)、重走藏区红军雪山草地路(2002年夏,四川)、罗布泊里探楼兰(2000年夏,新疆、内蒙古、甘肃)。[3]2019年8月,“大篷车课堂”再次出发,前往俄罗斯远东重镇雅库茨克,登上勒纳河的考察船。

“大篷车课堂”不局限于一百多年前德国探险家划定的丝绸之路,而是扩大到了更广的疆域:“走向塞外漠北和高加索的草原丝绸之路”和“走向西域和藏区的佛教丝绸之路”。这其中具体包括沙漠路线、草原路线、海上路线、游牧路线、佛教路线、藏传佛教路线、伊斯兰路线等。

所谓沙漠路线,就是从洛阳出发一直往西,到今天的喀什。这条路线到了吐鲁番后分成了两道:一路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线;一路是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线。南线出阳关,进罗布泊,到楼兰,或者去民丰往尼雅方向走;北线是,往库尔勒、库车、阿克苏方向走,到喀什,再翻越喀喇昆仑山,进入古印度,或者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阿尔泰游牧线是今天的中国(新疆)、蒙古国、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交界的大片土地,阿尔泰山山脉横贯其中。人类学家相信,突厥人、蒙古人、朝鲜人、日本人发源于此。这条道路可以从蒙古西部的科布多,经乌里雅苏台、翻越杭爱山,沿着鄂尔浑河,到哈拉和林,最后到乌兰巴托。沿途,学生可以看到明清时期中国古城的废墟、藏传佛教寺庙的遗址,看到北洋政府的军队为捍卫国土最后为国捐躯的战场。也可以带着学生,从西伯利亚启程,从北往南采访,翻越萨彦岭,进入唐努乌梁海大草原,采访那些身着清末服装、留着长辫的游牧人,听他们用豪迈嗓音演唱的呼麦。这条路线是中原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交流的路线,沿途学生可以采访到古丁零人、匈奴人、回纥人、契丹人的后裔,观察其文化遗存。

“大篷车课堂”的沙漠路线主要是指从新疆出发前往中亚、西亚方向的路线。2000年前,张骞通西域,打通了河西走廊,建立了西域都护府,张骞使团最远到了大夏和信德河流域。这是中国第一次与中亚产生政治联系,并通过河西四郡和西域都护府治理了新疆,影响了今天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一带的中亚。通过实现对中亚的治理,带来了大汉王朝的稳定和繁荣。

我带学生去阿姆河、天山西段、瓦罕走廊、帕米尔高原和喀喇昆仑山上课,发现帕米尔高原绝不是荒服之地。帕米尔高原不仅是天山、兴都库什山、昆仑山和喜马拉雅山的汇聚之处,更是丝绸之路上的中亚、西亚、南亚文化交通要道和十字路口。例如,古丝绸之路上的“河中地区”的母亲河阿姆河发源于帕米尔高原。两千多年来,该地区孕育了多个中亚王朝和汗国,如阿契美尼德、大夏、贵霜、萨珊、粟特、萨曼、花剌子模、察合台、帖木儿、布哈拉和浩罕等。

中亚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十字路口。东西方文化交流既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在精神上,塔克拉玛干南北两线的贸易大道承载着多样化的文化,有拜火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萨满教;有中国文化、阿拉伯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印度文化。我是新闻学教授,但是,我利用“大篷车课堂”,给学生在世界文明史的大背景下,讲新闻传播史。在讲报纸的诞生时,从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附近的怛罗斯在唐代发生的一场中国军队与阿拉伯军队的战争讲起,接下来讲到在怛罗斯被俘的中国战俘被押解到中亚历史名城撒马尔罕,帮助阿拉伯人造纸,阿拉伯人把纸张卖给欧洲人。后来欧洲人从撒马尔罕偷学了造纸技术,几百年后引发了欧洲文艺复兴。在讲古代的“记者”时,我从敦煌壁画里的唐玄奘画像讲起——他是第一个带着记者的眼光走向世界的僧人。我沿着玄奘的足迹走进了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尼雅佛教古城,我带着学生去巴基斯坦北部的犍陀罗佛教古城遗址上课,那都是唐僧西天取经经过或去过的地方。

成吉思汗西征路线,也是“大篷车课堂”的草原路线。从阿尔泰地区向西经过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到土库曼斯坦,途经撒马尔罕、布哈拉、希瓦这些天方夜谭里的故事的发生地。我也曾带学生深入北方草原丝绸之路和游牧路线的核心地带读书写作,如布里亚特、贝加尔湖、南西伯利亚、哈卡斯草原、萨彦岭、图瓦、叶尼塞河谷、乌苏里江河谷、额尔济纳河谷和居延海等地。

针对草原路线,学生需要读《蒙古秘史》、20世纪30年代马鹤天的《内外蒙古考察日记》、20世纪90年代初李希光在香港报纸连载的《蒙古游牧记》考察报告,还要读金庸的“射雕三部曲”。这三部书虽不是专门写蒙古的,也不是社会科学书籍,但均涉及蒙古,从中可见华人心目中的“蒙古意象”。这可以让学生在出发前积累足够的知识,建立基本的认知框架。

这些草原王国不仅承载着游牧文化,还承载着中原文化。例如,元代的道人丘处机从北京出发,越过戈壁,在兴都库什雪山的行宫中给成吉思汗讲道,成就了“一言止杀”的历史佳话。

文化多样的西域是追求人文主义写作的新闻学生极佳的学习和实习场所,为记者们报道跨文化交流的古今故事提供了源泉和不尽的素材。同时,还有更令人神往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大篷车课堂”,即佛教路线。

佛教路线是我带着学生重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法显的《佛国记》,在法显和玄奘的西行路上读写古今。

2012年寒假期间,我带清华大学和西南政法大学的学生去了一趟唐玄奘西天取经处——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交界处的犍陀罗佛教学院遗址。冒着蒙蒙细雨,我和学生们考察了当年玄奘上课、思考、读书、讲经的地方。在玄奘的僧舍内,我在当年的佛龛里点上香火,怀着百倍的虔诚和学生们一道怀念这位东西方文化伟大的传播者和记录者。我们一边思考,一边问自己:玄奘在西天取经学习期间,讲的是什么语言?是梵语,还是怯卢文?我们从玄奘后来翻译的佛经看,多是用汉字作为梵文的音符。如果要真正理解玄奘带回来的这些佛经,是否需要先将汉字翻译成梵文,然后再从梵文去学习和理解佛经?

2013年暑假我带着20多名学生组成“斯里兰卡远征队”,在原始雨林中穿行了近10个小时后,终于到达东晋高僧法显《佛国记》里记载的无畏寺。这趟行程穿越了法显的海上求法之路。《佛国记》详细描述了这条古代佛教朝圣路上沿途的地理、交通、气候、商品、人民、语言、历史、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通过将法显的记录与学生的旅行笔记相比较可以让学生自己发现他们写作中的不足,以及观察、聆听上的问题,这也是通过博学、慎思、笃行培养学生的不二法门。

我曾到丝绸之路的咽喉之地敦煌参加莫高窟举行的犍陀罗文化研究班,实地考察了犍陀罗艺术的东传之路。中国和意大利学者通过比较巴基斯坦北部发现的犍陀罗佛像,认为莫高窟石窟的佛像传承了犍陀罗艺术。例如,莫高窟里的马拉日神、裸体像等多受希腊化的犍陀罗艺术影响。有学者猜测,也许当时有来自犍陀罗的希腊匠人参与了莫高窟佛像的雕塑绘画工作。后来,我去韩国考察了隐匿在光州海边一座山里的一处犍陀罗风格的佛教寺庙(法圣浦寺)。我多次带着学生沿着这条路线一直走到了韩国东海岸的灵光郡法圣浦寺。在“丝路大篷车”课堂重走东北亚佛教路线时,我就带着学生,翻过一座小山,穿过草丛,找到了东晋时代一位名叫摩罗难陀的来自塔克西拉的胡僧修建的法圣浦寺。山脚下的平房里收藏了几十件来自塔克西拉的佛像。[4]

在2018年暑期阿尔泰山“大篷车课堂”教学中,学生们沿着10条主题线路采访和搜集第一手资料:阿尔泰游牧路线;阿尔泰岩画、鹿石及石人像走廊;成吉思汗西征路线、长春真人丘处机西行路线;藏传佛教阿尔泰山和西伯利亚传播路线;康熙大帝西征路线与彼得大帝东征路线;俄罗斯通向中国的古代道路——丘亚大道;俄罗斯邻近中国西疆和北疆的现代公路和铁路线路;与阿尔泰山四国相关的“一带一路”项目与廊道;萨满教路线、呼麦路线;西伯利亚母亲河溯源路线。

这十条路线就像果树的树枝,可以把沿线采集的素材根据上述主题,分别挂上去。最后,有一根树枝果实累累,那根树枝将成为你这趟旅行的写作主线和主题。“大篷车课堂”是独辟蹊径,走中国古人的道路,学习法显和玄奘开拓的苦行僧似的行记写作,鼓励新一代大学生复兴中国古代学者严谨的学风,走入边陲、迈进域外周边大山里去写作。

每天在草原上、蒙古包里或者大巴上讲课是阿尔泰山“大篷车课堂”的特色。蒙古国的最后一夜安营在巴彦乌列盖的高原湖畔。夜里11时,团队在蒙古大帐里支起了幕布,打开投影仪,倾听我讲《从喜马拉雅到阿尔泰的行记写作》。这次为期半个月的流动课堂,每天到了营地,无论多晚多累,学生们都要朗读当天或头天写的行记,由我进行点评。或者由我做一场相关讲座,或者在夜幕下,在草原上支起银幕,放相关主题的露天电影。

“丝路大篷车”是融合体验式教学、现场教学、团队教学、案例教学、情景教学为一体的教学模式的创新改革。威斯敏斯特大学教授戴雨果(Hugode Burgh)曾说:“2007年夏天,我跟随李希光的大篷车课堂去西藏。我惊奇地发现,李希光的教学方法是中国和欧洲古老哲学家的教学方法与富有魅力的实用技能的美好结合。”[5]也许“丝路大篷车”和当年苏格拉底在稻田里与学生互相问答,通过实践、引导、启发的“催产术”教育模式,真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