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之变:大清帝国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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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杨起隆之变

“呕……”

腊月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镶黄旗监生郎廷枢宅院里的下人房内,昏暗的灯光摇曳不定,大醉而归的黄裁缝正对着木盆剧烈呕吐。

在酒精的刺激下,黄裁缝整个身子都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被呼啸的北风卷走。

浑浊的酒液混着未消化的羊杂碎末,在青砖地上洇成暗红的图案。

“钱……我的钱呢?”

他摸索着腰间的荷包,缓了口气,还在。

里头藏着刚领的工钱——这是偷了自家主子的红色布料,给香主做的三十套红腰绑带换来的银子。

黄裁缝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与得意,这钱足够去八大胡同找小桃红快活整宿。

香主一高兴,赏了银子,还给自己许了诺,说是等事成之后,让自己去苏州当织造局的大官。

织造局的官有多大?黄裁缝不知道,怎么说都得比县令大吧。

想到以后自己也能被人尊称为“爷”,出门有小厮伺候,说话有人奉承,黄裁缝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靠在炕床边哼起小曲。

“老黄,怎么喝这么多,你是发财啦?”

隔壁房的王老实见黄裁缝吐得不省人事,赶紧把他扶上炕,又给他倒了杯水,轻轻替他抚了抚背。

“老……老实头,我没事,我好着呐,没……没事。”

“府里发的那点银子,该省点还是省点,把银子攒起来。等过几年跟老爷求个情,你也到府外田头去当个庄头,然后娶房媳妇。你看你这样又吃又喝,太糟蹋啦。”

王老实看着黄裁缝吐在木盆里的羊杂碎,心痛不已。这可是肉啊,换成自个,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吃上一口。

“没事,爷有钱。”喝得迷糊糊地黄裁缝听到王老实没出息的话,不屑地笑了一声,炫耀地拍了拍腰间的荷包。

在喝了口井水后,见王老实在替自己忙上忙下的,黄裁缝很大方地夸下海口。

“老实头,你人不错,等爷当了织造老爷,我让你当个织造庄头。”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飞黄腾达的自己。

见黄裁缝说胡话,王老实没有反驳,只是笑笑的把毛巾放进一旁的净水桶里揉了揉,拧干之后递给黄裁缝敷脸。

“好好好,老汉等黄老爷高升。喏,擦把脸,然后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得上庄呢。”

“诶,老实头,看你样子,你是不信我是吧?”

见王老实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黄裁缝急了。

老子可是未来的苏州织造,岂能让你一个衣裳褴褛穷酸老头看低了!不行,这太看不起人了。

黄裁缝虽然喝得迷迷糊糊,但还是谨慎地四处看了看,确认房里只有王老实一人,黄裁缝才悄悄的在王老实耳边说道:

“我告诉,你可别说出去,你可知我是给谁做的衣裳吗?那可是三郎香会!你可知什么是‘白巾缠头,红带束腰’,我跟你说啊……”

……

王老实看着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的黄裁缝,双手双腿吓得直哆嗦。

黄裁缝说的事情太震撼了,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们要造反杀皇帝,这……这可是要天打雷劈的!皇帝啊,那可是天上的真龙下凡来的!

还说杀了皇帝后要封我当官,这不是害我嘛!

不行,我得告诉老爷去!

……

“狗杀才!”

郎廷枢的皂靴碾在黄裁缝的手指头上,一股钻心剧痛瞬间从指尖直冲脑门。

“啊……”

月光从回廊的雕花窗棂斜切进来,照见他腰间镶翡翠的匕首,此时正抵着黄裁缝的咽喉。

“说清楚,什么'白巾缠头,红带束腰'。”

腊月寒冬,被冰水泼醒的黄裁缝躺在青石条砖上,全身冻得瑟瑟发抖。

此时他的酒已醒了大半,当他看到郎廷枢身后四名护院提着灯笼时,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粉墙上,就像五头围着猎物的豺狼,只等头狼的一声令下,就冲上去把他撕碎。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裤腰,刚想一股脑地说出来时,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周公直府邸后巷,陈益用短刀削断叛徒手指时的冷笑:

“三太子的耳目,可比旗人的猎犬快得多。”

想到这里,黄裁缝打了个冷颤,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黄裁缝的额头磕在青砖上,血珠溅在郎廷枢的靴面,“是南城布庄的活计,要给流民做冬衣......“

锐利的刀锋划过皮肉,脸上传来的热辣打断了他的狡辩。

郎廷枢的护院头子拽起黄裁缝的辫子,匕首顺着耳根切入,像剥兔子皮似的撕下半张脸皮。

“啊……”

凄厉的惨叫惊飞了檐下的寒鸦,血点子溅在回廊的冰棱上,映着月光宛如红珊瑚。

“狗屁,那一群污烂贱坯的玩意,谁会理他们生死。”

郎廷枢对着捂着脸的黄裁缝连踹几脚,怒骂道:

“不招是吧,带他去都统府,我看是他骨头硬,还是夹棍硬!

郎廷枢用绸帕擦拭指尖,“再派人盯着周公直家——前日西街酒坊忽然送去二十坛绍兴黄,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都城鼓楼西街。

汉军正黄旗周公直府邸的地窖里,陈益正在磨刀。

火盆将他的影子投在酒坛堆砌的墙壁上,钢刀在磨石上拖出暗红的铁锈。

三十余名汉子或坐或卧,白布缠头下露出黧黑的面庞。这些都是京郊皇庄逃出来的包衣、逃奴,肩胛上还烙着主家的火印。

“黄帅带着杨夫人去联络西直门的弟兄了,这些天没事不要出去……”

陈益突然停手,眉头紧皱,刀锋映出地窖木梯的缝隙间漏下的雪光。

“什么声音?!”

雪夜特有的寂静中,隐约传来甲叶碰撞的细响。靠门的麻脸汉子猛地起身,耳廓贴在潮湿的砖墙上:“是马蹄包着帛布......”

话音未落,地窖顶板轰然炸裂。燃烧的松油火把雨点般砸下,引燃堆叠的棉甲。

陈益抄起铁锅盖挡住面门,热浪掀翻的酒坛在空中爆开琥珀色的酒雾。

一支雕翎箭穿透麻脸汉子的咽喉,将他钉在酒缸上,喷涌的血柱在火光中画出妖异的弧线。

陈益撞开燃烧的顶板,钢刀劈断正往下射箭的弓手脚踝,那人惨叫着跌落时,他看清了院墙上密密麻麻的八旗兵——祖永烈的正黄旗、图海的镶黄旗,铁甲映着冲天火光,宛如铜墙铁壁。

“杀出去!”

……

杨起隆之妻握紧袖中短刃,跟着黄吉在胡同阴影里疾行。

前方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她突然被黄吉拽进墙角。二十步外的十字路口,明珠的戈什哈正在架设拒马,雪地上拖着长长的血痕——是西直门联络点的王铁匠,他的独臂还死死攥着半截旗杆。

“换路。”

黄吉的呼吸喷在雪墙上凝成白雾,刚要转身,脑后劲风骤起。

带着尖刺的铁骨朵破空而来,凌厉异常。

“哐当!”铁器在黑暗中碰撞出刺眼的火花。

黄吉被来势凶猛的铁骨朵撞得连连后退,余威不减的铁骨朵将身旁的砖墙砸溅的碎石飞溅。

碎石迸溅中,杨妻不退反进,一个跃跳将手中紧握的簪子拼死刺进巨汉眼窝。

巨汉吃痛狂吼,愤怒地挥动着铁骨朵,尖刺擦过黄吉左肩,削飞大片皮肉。

黄吉就势滚进巨汉胯下,短刀自下而上捅穿绵甲缝隙。

滚烫的肠子淋了他满头,巨汉两百斤的身躯轰然倒地。

杨妻撕下裙摆给他包扎时,发现黄吉的右手小指只剩白骨——方才格挡时被刀背砸碎的。

“西南角井口。”黄吉将染血的路线图塞给她,“告诉殿下,吴王已提百万大军北上讨虏……”

话未说完,破空声至。

黄吉似有感应,用力把杨妻推倒在地。

三支重箭贯穿他的胸膛,最后一支钉入井沿,箭羽犹颤。

黄吉怒目圆睁,看着倒地无事的杨妻,强忍着钻心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最后一个字:

“走!”

……

周公直府邸已成血海。

陈益举着铁锅撑开在头顶,箭矢叮当落下。

“杀!”

院子里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毛骨悚然。

陈益的钢刀卡在某个旗兵锁骨里,腥臭的鲜血喷得他满嘴都是。

背后传来铁骨朵砸碎头骨的闷响,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个总爱哼河北梆子的独眼老赵,脑浆正溅在烧焦的梁柱上。

“二哥小心!”一个少年突然向正在用力抽出长刀的陈益扑来。

陈益只觉得右耳一热,半片耳朵已经飞出去钉在酒缸上。

偷袭的旗兵一刀砍空,正欲举刀再砍,却被少年死死抱住腰腹,手上两柄短刀拼命地往敌人身上棉甲缝隙捅扎进去,发出“咔咔”的刮骨声。

打斗时,少年随手抓起地上一根麻绳勒住敌人脖颈,刚把对方勒死,却被侧方刺来的长矛贯穿太阳穴,随即轰倒在地。

身后幸存的七名弟兄以尸体为盾,在庭院中且战且退。

“进夹道!”

几人钻入夹道,把早先存放在夹道后面的几坛桐油高高举起,向后面的追兵泼去。

陈益双眼满是血丝,大喝一声,抄起燃烧的梁木对被泼到桐油的清兵横扫过去。

桐油沾到火苗,“呼”的一声,火苗猛地蹿起。

紧接着,身上被雪水打湿的清兵盔甲上,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无数颗小石子在瞬间被爆炒。

“啊……火!火!”

焦糊的人肉味弥漫开来,十几个火人在庭院里乱窜。

陈益趁机撞开厨房暗门,却见窄巷里早有埋伏——三十名镶黄旗弓手正张满硬弓,箭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陈益突然甩出几把飞刀,飞刀精准地钻进敌人的盾牌缝隙,几名士兵被扎得嗷嗷大叫。

“进窄巷!”

众人挤进厨房后的窄巷,这里堆着越冬的菜缸。

当两名追兵涌入时窄巷时,他们掀翻陶缸,拼命地将酸臭酸菜甩到旗兵满脸上,趁对方双眼迷住,陈益趁机挥刀向对方砍去。

“啊……”

卷刃的长刀卡在对方锁骨上,硬得像劈开榆木疙瘩。

“咻、咻、咻”

漫天的箭矢扑面而来,仅剩的兄弟避无可避,纷纷中箭倒地。

唯独陈益蜷缩身体,用追兵身体当做盾牌,避过凌厉的箭雨。

数息后,趁对方挽弓搭箭之际,陈益用力推开清兵尸体,扭头准备朝马厩方向突进。

“嘭!”

陈益的右肩被一颗弹丸炸开血花。

铅弹穿透右肩的瞬间,陈益嗅到了熟悉的硫磺味——和二十年前扬州城头的炮火一样腥甜。

强大的冲击力像颗大石头砸到他的后背,将他撞得啷呛倒地。

在地上翻滚几下后,陈益顿时天旋地转,右肩剧烈的疼痛更是差点让他痛晕过去。

完了,跑不掉了。

这个念头在陈益心中一闪而过。

“留活口。”祖永烈耍帅地吹散枪口青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清兵蜂蛹而至,准备将倒在血泊中的逆贼抓住。

却见陈益翻过身后,突然扯开衣襟,露出绑满火雷的胸膛,咧嘴笑得满口血沫:

“告诉康熙小儿,汉人的血,不会凉……”

爆炸的气浪掀翻半个马厩,燃烧的草料随风飘向紫禁城方向。

……

杨起隆蜷缩在排水沟冰层下,头顶传来马蹄踏碎冰面的震动。他握紧妻子临别时塞给他的玉簪,那里面藏着用鲜血写的名单——皇宫和六部尚书府里,还有三十七个“三郎香会”深埋的“白巾”。

他们在黑暗里,依然忠诚地执行香主交付给他们发展香徒的任务。

爆炸声从东南方传来时,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忍着剧烈的疼痛,把路线图塞进大腿伤口。

晨光初现,护城河漂来几十具浮尸。

杨起隆等人伪装成死尸混在其中顺流而下。

等他们爬上岸时,全身已被冰冷的河水动得发紫,双腿像绑着石头一样沉重。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额头发烫,全身发软,腿如缚石。

“殿下,就剩咱们几人了。”

杨起隆麾下提督官郑得胜爬上岸后,神情沮丧地远眺京城,如丧考批。

“殿下,咱们现在首要是隐名埋姓,等候吴王大军北上勤王,届时我们再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

自诩“赛张良”的军师张子房根据现今形势,已经开始在重新规划下一步的策略。

杨起隆不置可否,只是默默从怀中掏出那张沾满同伴血迹的路线图,望着已经凝结的紫黑色,眼眸深邃而冰冷。

“康熙……咱们之间的仇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