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1章 天谴
时来天地皆同力。
梅原祖宗十八代所积攒的阴德,不可谓不丰厚,厚到他光靠挥霍阴德,便足以在这新城势不可挡。
周彪甚至怀疑,梅原不是在逃跑,反而是在城里开始了一场花车游行,几乎是半强迫的邀请全城居民,来参观他垮下被充当摩托车轱辘般滚动的先祖们。
光是追着梅原,就足以让人血压升高。
古人总有“天命”一说,人一旦违逆天命就会遭遇各种霉运与后果。
就短短不到半小时,泥头车形态的春妮,便经历了三次爆胎,五次熄火。
泥头车娘几乎要怀疑她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报废的年限,脸上都是愁云惨雾。
春妮也是面色肃杀,手上不断把玩着一片破碎的金属,被周彪好奇的瞅见,她便把那片金属递给周彪道:
“哦,断掉的一片履带,也可以说是我的脚指甲。”
周彪一听,毫不犹豫的伸手接过,面色凝重,瞥见老晋和尔里复杂的神色,拿着那块履带碎片指了指外面的天空道:
“我是看见金属碎片,便联想起被损坏的避雷针。你们瞅瞅,天上是不是有一朵乌云,一直像狗一样跟着咱们?”
确实如此。
今日本来晴空万里,可疾驰的泥头车上空,却偏偏缀了一朵乌云,像雷公电母无意漏下的墨滴,与周彪一行寸步不离。
小小的乌云中似在积蓄雷电,而落雷的目标,除了周彪一行又会有谁?
唯有被天谴之人方会遭遇雷劈。
周彪觉得无比荒谬,猛地拿出手机,给徐斋拨去电话。刚一接通,便将自己心中的荒谬如大河般吐出:
“……妈的,我们在我们的新城,追杀一个又是盗墓,又是偷窃咱们基因信息的日本人,怎么反倒像我们在搞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一样?”
“雷雨天尽量不要拨打手机,可以显著减少被雷劈的概率,”徐斋的声音分外轻松:
“也别太有压力,若人间的硬通货是黄金,那阴德就是地府的货币。以阴德兑换来的气运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过放心,以梅原这么个挥霍法,他不可能撑得太久。”
周彪咋舌:“合着你也在监视我们这边?”
“当然,当然,”徐斋回答道:“我这次偷袭,没走程序,没过审批,没有许可,只靠面子拉来了三支小队。”
“补报告的事之后再说,只是要想得到更多增援,还得看我的搜查成果。”
他身边。
梅原公司的总部已然攻破,战术手电的灯光仿佛要刺破写字楼的立柱表面,照见其下扭曲攀爬的朱漆人偶。
另有看守小组在抱怨手铐与符咒的不足,无奈只能将精怪与活人一道用扎带绑住,勒令他们蹲在一处。
梅原总部的电力系统是最先被切断的,内里早已昏暗无光。徐斋把夜视仪随意解下,接着被手雷的破片划破了的纸灯笼里忽明忽暗的光,来关上自己的俘虏们。
有精怪的附肢被粗暴对待而四处散落,活人的大拇指因缺血而变得青紫。
徐斋很快看得意兴阑珊,把总经理办公桌上的鸟居盆景随意掀到地上,继续同周彪说:
“周彪,你一是要拖时间。拖得越久,他祖宗十八代积攒的气运就会被挥霍的越多。想找炎黄陵寝,没有滔天气运又怎么可能实现得了?越拖,就越是在保护炎黄。”
周彪有些哭笑不得:“说得好像炎黄需要我保护似的。”
徐斋不置可否道:“再者,你追在他身后时,多聊天,多说话。有什么好奇的,尽管去问。比如他们找到的古墓线索,又或者前任城隍被他们藏去了哪里。”
周彪点头,前任城隍轻易失踪的事,航天局好像选择性遗忘了,但徐斋还记得。
又或许是他儿子成了新城隍,他才将这事重视。无论如何,他是局里头一个跟进的人。
“但要记住一点,只要跟着他就好,”徐斋接过队员刚整理的简报,又拿着手机,通过监控看着周彪和梅原的动向:
“千万不要追到他,或是伤到他!你们头顶飘着的是真正的天谴灾云,哪怕这么小一朵,叫神君和执绋亲自来,他们也不愿正面相抗。在他祖宗十八代积攒的气运耗光前,他就是天命所归的人。”
天命。
周彪咀嚼着这个词,觉得胸中闷着一口气,无处发泄。
天命能被阴德买卖,阴德又能被祖宗积累。而泉下的祖宗,又是可以通过在世活人的手段予以操控。
就这样,人便影响了天。
哈,这不分明是一件好事?“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在这个时代已然实现,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又该有什么意见?
……可为什么,自己总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周彪一时没想明白,越想越不解。
相反。
梅原倒显得愈发轻松。
他不再轰鸣祖坟摩托的油门,反而是将其当做自行车一般,摇摇晃晃的踩动,向前,仿佛郊游一样,欣赏今日的风景,转头对周彪信口道:
“诸君,我家的八尺夫人,还有北川兄弟,社团的大伙,我从日本带来的工匠,一个一个,多亏你照顾了!”
周彪亦摇下春妮的车窗,探出头去,迎着风道:“是我该谢你啊!要不是你向我这输送了这么多高端人才,我的工地一穷二白,没准还开不起来!”
梅原闻言大笑:“那你我二人就不该是仇人心态,这样罢,不如你现在来我身边,我们把酒言欢,冰释前嫌?”
周彪冷冷:“可以啊,先把我们头上的云撤了。”
“啊呀,这可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梅原耸肩:“你们中国的天道自己护佑我,我有什么办法?盛情难却呀。”
周彪觉得自己额角都要有青筋鼓出。
又在这时,梅原的气运又在发力。
只听春妮的引擎忽然冒出一声异响,又有滚滚黑烟从她排气管内突突冒出。惹得尔里捏住鼻子,却是皱着眉头担忧:“你心脏不舒服?”
泥头车娘闷闷一声:“心脏……刚修好!”
无论如何,周彪一行的速度终是慢下。
梅原反倒没有逃跑,而是更不疾不徐了:“知道么,我的爷爷的父亲曾经是个古董商人。差不多一百年前来到你们中国,想要搜罗古董。”
“后来我父亲问他,问我们日本的历史难道不悠久么?文物就不璀璨么?干嘛要漂洋渡海,去和一个落后文明打交道?”
周彪愣了下:“落后文明,我们?哈。”
梅原似乎没听见这声嗤笑,继续道:
“托我爷爷的父亲的福,我们一家至少对你们的历史了解得不少。就比如这旧名万泊的新城,我掌握的资料一定比你们航天局的都多。”
文物贩子掌握的资料多?怕不是出了金石之物以外卖不出去了,才被你们当做玩闹的心情阅读。
周彪神色一凌:“……说到历史,我可听说,万泊有个几百年的城隍,不知道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哦!城隍啊,你不说我还忘啦!”梅原忽的做作的大笑,接着弹了下响指,捞出了一张什么符咒。
一阵青烟散过,一个鬼影森森浮现。不,若说是鬼影,其衣着实在太华丽了些——
其身上绯色织金云纹罗袍垂落如血,胸前补子浮现金线獬豸。头上的三梁冠侧垂着青缨。威严如斯,却眼口紧闭,似乎不愿再注视这片青天。
周彪讶然:“那就是前任城隍?”
“那便是前任城隍。”
一道悦耳声音自周彪耳边响起,带着冷冷的胭脂清香。是红衣的墓主林氏,她有只要烟雾弥漫,便能从工地古墓中出来的神通,而刚刚充当了烟雾的,恰恰便是春妮发黑的尾气。
故障车辆的尾气总是有股异味,可尾气的异味丝毫没压住她身上的胭脂香。
周彪吸气,还想和林氏确认一下前任城隍的信息。
却见,梅原拍了拍手,前任城隍便折下了他威严的腰,跪倒在地。有天谴灾云于上空注视,表明老天全盘接受着朗朗乾坤下发生的一切——
梅原坐在了前任城隍的脖颈上,还扭了扭屁股,仿佛要将胯下腥臊全部留在城隍身上,轻叹道:“正好,我缺一个坐垫,用你正合适。”
林氏的呼吸一窒:“小女生时的二叔,害了病,是城隍生前给他找了郎中。还有那年闹灾,城隍开仓放粮,没有克扣一处。”
梅原笑得更猖狂:“可别怪我啊,这城隍的尸体可是我初来乍到第一个找着的。一个老农民,扔给他几块钱,就带我们找着他啦。”
“你们劣等民族,自己都不珍惜的英雄,我又凭什么帮你们好好保管呢?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抽出一把短刀,短刀插入城隍的背脊,搅碎了其补子上的金线獬豸,其衣服被撕开,周彪才看见他身上被钉了桃木钉子。
那钉子多长,多锐。锐到直插城隍头顶,连他的垂着青缨的三梁冠都是为这桃木支撑。
然后。
城隍的眼里忽然流下了两道血泪。
梅原俯身,在城隍耳边低语:“瞧啊,你活着的时候给这里的百姓施以了如此恩泽,没有你施粥,放粮,他们的血脉就不可能延续到今天。”
“可就是你恩泽的百姓后代,因为几张美钞,就把你坟墓的位置告诉了我们。拖你的福,我们才能在这新城扎稳脚跟。”
“就是啊,我问你,如果你早知今日,早知被桃木桩钉住会这么疼,你会不会后悔当初对这些人的祖宗这么好呢?”
城隍没有说话,无法说话,只是他的血泪更汹涌。
林氏抿嘴,紧紧捧着她的胸口,借着春妮的尾气飘出驾驶室,绯红的绣花鞋点过城隍血泪聚成的河,朝梅原轻声道:
“放开他。”
周彪反应过来,把林氏一把拉住。
林氏驻足,只觉额头焦热,骇然抬头。是天谴灾云已然聚集雷光,至阳至刚的闪电差一步就要朝林氏一头劈下。
梅原耸肩,又忽的调转小刀,将城隍的背脊划开,将他拦腰剖开!
天堑灾云终于动了,万千雷光调转方向,朝梅原直直打去。
却没有劈在梅原身上,反而是在劈打前任城隍。他的胡须焦糊,他的血泪被蒸干!
但他被梅原划开的伤口,也在雷击之下融合。像蹩脚的焊工勉强将两块铁片焊在了一起般。
梅原骑着城隍,动了动屁股,低笑:“这些好啦,用雷劈一劈,更适合我的屁股形状。”
“呵,你们中国有句古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哈哈,看到了吗!你们的君恩,天恩,却是在帮我修玩具呐!”
城隍血泪流下的江河汹涌。
林氏低头,觉得只看一眼心都会刺痛。就在此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又被拽了一下。
她惨笑:“嗯,小女知道分寸,会忍耐……嗯?”
她看见周彪面色平静如斯,仿佛说着什么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林小姐,人定胜天的意思,是我们给老天一个机会,让它帮我们摆平事情。”周彪抬头,太阳被天谴灾云遮蔽,竟让这艳阳天多了一分沁人的阴凉:
“如果它做不到,那这老天看来也不值得尊重。我们便代替这天,自己来做就好,何必求这老天?咱们谁也不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