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散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乌审马路上的女人

在乌审旗,人们把街道称为马路,我想,这与游牧民族的传统基因有关。他们不管是街还是道,不管是弄还是巷,马能通过的地方皆称马路。其实这样的叫法也很好,简单,随性,正如乌审人的性格,简单,明了,不需要你费心思去猜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以此类推,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乌审旗有多少条街道,就会被当地人命名为多少条马路。

由此我联想到一首歌谣:“一五六,一五七,马莲花开二十一……”这些音韵琅琅上口,却毫无实际内容的歌谣,并不是唱给学究们来分析研究的,而只是简单地为唱而唱,不知不觉间就散发出孩童般纯真的快乐来。如盛开在悬崖谷底的幽兰,只为了自身的美丽而努力绽开,更能开出另一种不经意的惊心动魄的美。混沌是自然原始的形态和必然的归宿,所以注定了简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种非典型状态,也由此决定了简单之美短暂而稀有的性质。但正因为难寻易散,简单才愈加美丽,愈加令人珍惜。昙花正是因为花期短暂,才愈加激发起人们秉烛夜游的兴致。因为简单,所以乌审人很快乐。我给“乌审人的简单”下了一个完整的定义:“他们不是贫苦、简陋的生活,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表现真实自我,生活目标、意义明确的生活,是一种丰富、快乐、健康、和谐、悠闲的生活”。

乌审虽然是我的故乡,由于经常不回去的缘故,乌审马路板着面孔,冷静地注视着我这个陌生的人。如果走的次数多了,我就和乌审马路混熟了。我能看见,马路在默默地数着我那懒散的脚步,默默地打量着我那显瘦的身影。我觉得,马路的面孔渐渐地变得像冬天里的柿子一样软和了,像套在犁杖上的耕牛一样乖觉了,也似骑着乌审马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我的心境随着马路的改变而改变了,我开始诚心诚意地和乌审马路交流,和乌审马路上的树木、花草、电杆、楼房对话,和乌审马路上的商贩、农民、工人、教师、干部交谈。乌审和我谈得最多的是马路上的女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乌审马路上看不到那种纤细婀娜、蜂腰瘦腿如同风中摇摆的嫩草一般的女人,看不到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者,看不到奇装异服嗲声娇气的时髦货。乌审旗缘于毛乌素沙漠腹地,强光的辐射,空气的干燥,沙尘的肆虐,使女人本应柔润的面庞变得幽暗、干涩,失去了该有的光鲜,肤色看起来并不白净。幼童时代如果脸被冻伤,脸颊上就会终生留下殷殷纤丝,这在当地俗称红脸蛋。其如唱戏时薄施了胭脂,羞赧时腾起的红晕,向外人展现了一个本土本乡不遮不掩实实在在淳朴敦厚的乌审女人。

乌审马路上的女人和肌肤如凝脂面庞如瓷娃娃一般的大都市里的女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乌审马路上的女人脸庞红润,皮肤紧凑,眉开眼朗,矜持大方,她们用健康书写美丽,用美丽宣示健康。乌发在风中飘逸,笑语染欢了空气,脚步是马路的节拍,身姿拨动着生活的旋律——乌审马路上的女人如诗如画如歌。

乌审女人的穿着虽不前卫,但她们对流行色调的把握比较敏锐,因而乌审流行起什么来非常迅捷,穿红时红倒一片,穿绿时绿满小城。乌审女人冬天常戴口罩,这自然是气候的原因。冬天马路上行人,凡女子者十之八九都捂着口罩,时间长了,竟也形成习惯,天气一冷,口罩急上。有人在阳春三四月间还戴着口罩昂首马路上。乌审女人夏天爱穿裙装。乌审女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着长裤,好不容易盼来夏季,人人明白热又热不了几天,于是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她们就适时换上自认为最漂亮的裙子,哪怕午间穿上,傍晚又换下,也乐此不疲。爱美的乌审女人实在不愿意放弃展示自己裙子的机会。

如果说乌审马路是一幅彩屏,那么,乌审马路上的女人便是随画而飘洒的音乐。这音乐既有《黄土高坡》的豪迈,又有《毛头柳树》的深沉;既有《兰花花》的飘逸,又有《敬酒歌》的热烈。这音乐是鄂尔多斯民歌与《信天游》调韵中最美妙最动人的一部分。尤其是在炎热而赤裸裸的夏天里,乌审马路上的女人用她们那丰盈的身段把街道装扮得美丽如画,乌审马路如同盛满了美的船只,停泊在大自然的海洋中,让纳凉的人们观赏。行走在乌审马路就是一种享受,不花一分钱而享受着美。

其实,我并没有开口,没有和她们交谈,我只是用身体语言和她们对话。我觉得,肌肤上的毛孔似乎也竖起来了,那是我在谛听乌审女人的心声。我恍然听见,她们倾情诉说着丈夫的能干、儿女的优秀;她们愤怒地斥责着领导的无能、腐败的上司可恶的骚扰。她们为医药费的昂贵、水果蔬菜价格的上涨、肉类品的粗劣而担忧而叹息;琐碎的家事、生活的艰辛以及和丈夫性生活的不和谐都在她们谈及的范围之内。然而,生活并没有把她们压倒,她们用甜蜜的笑声轻盈的脚步面部的光彩在宣示:她们是生活的赢家。

我真渴望和她们用语言交谈。

几个少妇嘻嘻哈哈地迎面而来了,她们边走边把手里金黄色的杏子向嘴里填塞。她们该吃就放开吃,该喝就放开喝,该说就放开说,该骂就放开骂,该哭就放开哭,真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概,人生难得的就是如此淋漓酣畅。一个高挑个子说:“这杏真酸呀。”一个丹凤眼说:“你不是爱吃醋吗?杏有醋酸吗?”高挑个子听出了丹凤眼的言外之意,她说:“我才不吃醋哩,他就是有三个五个女人,我还是老大。”丹凤眼说:“那不行,我不会对他放宽政策的。”我只逮住了这么几句,她们便和我擦肩而过了。

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女人嗖地从我身边过去了。我看了她一眼,我的目光里是她那被撩起的秀发和曲线毕露的背身。女人把轻松、欢乐、自在、欢愉撒在马路上,扬长而去了。也许,她急着去赴约。她宁愿早到一分钟,也不愿意让她的情人饱尝等待的煎熬;也许,她和丈夫约好了,今晚上要去浩尼庆吃蒙餐?喜福来吃农家饭?她急着去接丈夫?也许,她瞒着自己的男人,偷出来一点时间要在什么地方和她的相好的温存一番,她像珍惜爱情一样珍惜着每一分钟;也许,没有那么多也许,她只是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或去草原上兜兜风,享受生活享受年轻享受夏夜。她是对生活悟透了的年轻女性。

我每天见得最多的是一个蒙古族女子。她开一个只有十平方米的小卖部,也只卖一些装饰品或女人的手提袋、发卡、梳子之类的小玩意儿。要去一马路东边散步,她的小卖部是必经之点。她不是十分漂亮,但有个性有魅力,眼睛尤其亮,笑得尤其甜。在我的眼里,她依然是一个青春的女孩儿,但我不能问她的年龄,我估摸她有二十七八岁。她在不经意中说出了她的属相——和我估摸的年龄一样。年轻轻的,却已有一些人生阅历了,她告诉我,曾经在鄂尔多斯的某个大商场里干过营业员。即使是草原上的姑娘,对都市里的生活也都能很快适应,她本该在那里干下去,但她不满足每个月仅有的那点工资,更不忍心把青春轻易地抛洒掉,她想自己干点事情。于是就跑推销经营。闯荡了一番,积累一些经验,自己开了一个小卖部。

通过几次交谈,我知道了,她是专科毕业。她喜欢读文学书籍,喜欢音乐绘画,尤其对色彩很敏感,最喜欢的是鄂尔多斯民族服饰制作。难怪她的谈话很“文化”。她的丈夫长年奔波在外,两岁的小儿子由婆婆带着,她一个人做小生意,披星戴月去包头或榆林取货,拎着大包小包上车下车,虽然苦了些,但她乐在其中。她很日常地生活着,但心并不琐碎。她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对人生有着美好的憧憬。我想,在嘎鲁图镇里,像她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两个,有一批或一大帮。

由于乌审地处荒漠,雨水稀少,灾害频仍,就业艰难,乌审乡下女人生活格外显得酸楚。但她们在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上顽强地生存着,尽力地努力着。农村女人不因突降的雹灾毁了成熟的庄稼而一蹶不振,或以秋补夏或外出打工,以弥补天灾带来的损失。城里的女人为生计在人群密集的商场里,惨淡地打理着自己的小本生意。乌审女人所从事职业之广,行业之细是让人吃惊的。建筑工地上,她们顶着日头抱砖和灰;蔬菜大棚里她们忍着高温锄草施肥;街头巷尾,她们吸灰纳尘卖菜度日;酒楼茶肆,她们殷勤周到地招呼客人。她们裁剪、理发、烹饪、租碟;她们洗车、钉鞋、扫街、打字。学校教室的讲台前,乌审女人撑得起中小学教育的一片蓝天;劳务输出的行列里,乌审女人以其出色的能力起到了带头示范的作用。

所以说,乌审女人的不同凡响和突出之处,在于她们能吃别的地方女人所不能吃的苦,能忍受别的地方女人所不能忍受的艰辛。

乌审女人的气质大体上是羞涩中带着拘谨,矜持中含着自卑。如果偏居一隅的乌审女人和见过世面的外地女人相比,就会发现前者在神态性情方面所呈现出的内敛庄重,与后者在行为举止方面所外露的神采大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层面。这两个层面虽各有所好,但后者的做派显然更符合现代社会发展的需要。这往往也成为乌审女人相形见绌和自信心减弱的由头。但乌审女人对事、对人都有着隐忍不发的后劲和持续力。一句话,乌审女人虽不怎么张扬自己的个性,但她们内心里却有着一种不服输、不屈从的狂野,也由此造就了她们内在的那种长年为生计拼搏的柔韧性。这一点是乌审女人的优势所在,是其他地方的女人所无法比拟的。

激情泯灭了,人生就黯淡了。

乌审的马路是激情饱满的马路,正如烈马奔腾。这激情的马路上,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女人的张扬是乌审马路充满活力的因子。

原载《草原》文学月刊200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