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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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失散的炊烟

唯一不变的是炊烟。就在村庄之上,就在树梢之上,就在一群麻雀之上。

炊烟可以自由散去,但根是散不去的。它的根无处不在,在故乡的天空中,在故乡的大地上,在那浓得化不开的云彩下,在一捧沙蒿与另一捧柠条的缝隙里。

天空是不会散的,大地也不会散,就像母亲,那么勤劳,那么坚韧,在游子的心中,在鱼尾纹的最深处。

小时候,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会习惯性朝我家的方向张望,每次视野里都会有一缕炊烟在屋顶上悠然地飘荡。而每当此时,母亲在锅灶边忙碌的身影便会晃动在我的眼前:母亲时而往灶里加一把柴火,时而用铲子在锅里搅动几下。

突然有一天,我没能再望见我家屋顶上的那缕炊烟,我弱小的身体陡然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心是完全被掏空了。这时我才第一次觉察到那炊烟是多么温暖、多么重要。当我跌跌撞撞跑回家时才知道,母亲像炊烟一样飘走了,那年,母亲还不满三十岁。

从此,我的童年和少年便再也见不到母亲的炊烟了。

就是这一地的炊烟哟。从树梢上绕出来,从房脊上站起来,爬上草垛上的几片枯叶,轻轻淡淡地笼住天空的几声鸟鸣,然后就走了。

只留下鸟鸣,只留下草垛,只留下房脊,只留下树梢。

还有爷爷,还有奶奶,还有一村的房子。就像我一样走了,走得缠绵悱恻,走得荡气回肠,走得脚底越来越虚,越来越浅,我知道,这是我和炊烟所无法把握的,因为我和炊烟都把根丢了。

把根丢在了村庄。

其实,只要我摸着炊烟回去,我就会找到我的村庄,我的房子,还有那一地的鸟声,还有站在大门口,手搭凉棚,向远方遥望的白发苍苍的奶奶。

我无法活得像浮萍一样潇洒,它可以连根都不要,但是我无法做到。

八岁那一年,上学的第一天,母亲就教导我好好学习,她信手一指炊烟,她说人活着就要像这炊烟,要不停地向上走。那一年我就记住了炊烟,记住了头顶湛蓝的天空,记住了母亲的话,记住了炊烟的方向。于是,我就发奋读书,我知道自己很笨,但我仍坚忍不拔地向前走,冥冥之中被一种东西手臂一般地召唤着。

后来,我工作了。后来,我就游走了,就像一缕炊烟一样,从村庄的上空,从奶奶的眼神里,从我所钟爱的鸟叫声中,游走了。

从此,我在村庄的那一片天空的背影里,寂静地消失。

但草垛上的一片枯叶,自家院里的一块土坷垃,以及村旁尽头的一棵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悄悄地扔一些东西过来。

咔的一声,打得我生疼。解开上衫,我发现,打疼我的全是乡愁。

有一年秋天,我一垄又一垄地放倒麦子。当挥汗如雨地忙乎了半天之后,我直起腰,看到偌大的一块麦地,我仅仅收割了整块麦田的一角。于是我一把把镰刀扔到地上,对着南边的天嘟囔了一句:“我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父亲听到了,父亲说:“你觉得这个地方那么容易离开吗?”

当时,这句话我没有全懂,我只知道从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冲出去,在父亲的眼里并不容易。现在我却理解出了另一层意思,于是我就逐渐读懂了流浪到异域的游子的那种思乡的情怀。

炊烟总让我感受到前行的希冀、思乡的情愫。

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到大山深处寻找阴山岩画。原说翻过两座山就可看到,可谁知从早晨出发到太阳当顶竟然一无所获。这时的我已是眼冒金星,两腿打颤,肚子也咕咕直叫了。本想就此打退堂鼓返回算了,突然,一缕炊烟飘荡在我的视线里。我一阵惊喜,精神也来了,从地上跳起来,便朝那炊烟的方向大步前行……

是啊,在我人生的道路上,炊烟常给我勇气,给我柳暗花明的希望。

而今,每当我来到乡间,哪怕是偶尔看见一缕升起的炊烟,我的心头便会油然生出一种浓浓的情愫,如炊烟那般袅袅升腾,如炊烟那般绵绵不绝……

多么真切的情怀啊,真的就像母亲对自己的乳名的一次次呼唤。是啊,都是一缕缕飘得太远的炊烟,远过了母亲呼唤的声音,远过了村庄的温暖,远过了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

从村庄走出去,你就是在漂泊,你就注定是在漂泊了。走自己的路,却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说自己的话,却包围在陌生的方言中,除了被村庄捂热的心,你正在一点一点地被融化,被异地的风,被异地的水,甚至被异地站立在土地上的一株麦子。

可是,我却无法学得像浮萍一样,可以随遇而安,可以随意地在一处地方驻扎下来,并且把它作为自己的家园。

所以,我还是村庄的,我只能是我的村庄的。我不过是那一缕走散了的炊烟哟。

原载《包头日报》2008年9月17日周末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