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玉祺龙
入了门,迎面便见三面壁、三台大药柜,高而森严地立着,上面方方框框,塞了上千个药格子。每一个药格子上都有纸条粘贴,写着草药的名字。
“你懂医吗?”我回头看了看魏莲屿。
后者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把人给我,去帮我抓副药吧。”我从魏莲屿怀中接过那冠玉女子,草草回忆了一下道,“人参两钱,黄芪两钱,川穹八分,炙草五分,麦冬钱半,陈皮一钱,白术、茯苓、熟地、神曲各三钱。”
魏莲屿:“你这是哪里看来的药方子?”
“以前族中伙计抓药的方子,给那些受内伤的同门服用的。”我悄声道,“我当时瞥了一眼,记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道全不全。反正你去抓就对了,应该吃不死人······”
“······吧。”
魏莲屿“哦”了一下,转头钻入药柜中去。
我扶着冠玉女子的身躯,到里间寻了个卧榻放下,并随手点了个油灯。
火光披照下,可以看见这女教主的双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鳞片,而且嘴唇发绿,一副中毒身亡的模样。
正端详间,身后有步音迭来。魏莲屿抓了两大手草药,用两张草纸盛着,大剌剌地走到我跟前。
我:“?”
魏莲屿:“都在这里了。不过你刚说的有几个字我不认识,就没抓进去。”
我:“好的谢谢你。不过能麻烦你把这些煮成汤剂吗?”
魏莲屿嘿嘿一笑,大大方方道:“我不会。”
我:“······”
四分之一时辰后,我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水走了进来。
谅在本人也是第一次亲自下手煎药,因而什么武火急煮、文火慢煎、一沸二沸三沸统统不晓得,最后能得出来这么一碗成品,心中已是颇为自豪了。
我让魏莲屿捏开白鳞女子的唇口,自己端着碗上前,将碗沿对准了,慢慢、慢慢地倾斜,使汤水一点一滴地漏下去。
魏莲屿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快点?!婆婆妈妈的。”
我吭了一声,纠正道:“君子文章里写,这叫怜香惜玉。”
然而还没到半碗汤水,底下的女子忽剧烈咳嗽起来。黑色的汤汁淋淋地从她的嘴角流出。
“手巾有么?”我看向魏莲屿。
魏莲屿:“你觉得我像带那种东西的人吗?”
我只好撕下一片衣角,替她擦拭。少顷,她咳嗽结束,复又栽躺回去,不过双颊白鳞、嘴唇绿素已全部消失。
再过半碗饭时间,又见她身上发出一阵五彩荧光,光华退去后,一身素白深衣登时变成了薇紫色袄裙。
魏莲屿:“厉害啊,你这药方子居然有如此奇效!”
我幽幽心想:可能不是因为药水的原因,而是她被我呛到了,神识清醒过来,因此恢复了真身。
那身素白深衣、和她脸上的白鳞绿唇,应当都是另一个灵魂占据她身体的结果。换句话说,这姑娘体内,栖息了两股魂魄。
魏莲屿突然“咦”了一声,凑上前去:“她易容了唉。”说着,伸手就要去揭女子脸上的假面具。
我赶忙伸手拦下。
“你干嘛?”魏莲屿奇怪地看向我。
“你才要干嘛。”我喝道,“人家昏睡着呢,你这样趁人之危,礼貌吗?”
魏莲屿:“?你等等,我觉得你这个成语用得不对啊······”
就在魏莲屿强词争辩之时,我们突然听到一阵丝帛撕裂的声响。
回头一看,竟是那紫袄裙女子不知何时已经坐起,哗啦一下,撕掉了自己脸上的易容面具。
那青眉黛目的面具像纸张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憋死我了······”紫袄裙女子如释重负地吁气道。
说着,她将脸朝我们转了过来。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魏莲屿蓦地颤了一颤。
紫袄裙女子的左边脸就像冰川断面,光滑皎洁,立在跟前都能照出自己的影子,跟易容后并无二致。
然而越过鼻梁人中唇沟,就像越过了十万八千里路,来到坑洼龟裂的热带荒漠:一片片死皮,一道道皱疤,细看之下,还有白色的脓汁在血肉中漏出。
令人不忍直视。
然而——薇紫裙女子仿佛感受不到我们的目光,自顾自地说:“是你俩救了我吗?谢谢咯。”
下一句。
“我想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口,能请你俩暂时回避一下吗?”她真挚地看着我们。
······ ······
“幸亏你刚刚拦住我。”医坊门口的幌子下,魏莲屿背对紧闭的大门,压低了声喉对我说道,“不然真的是太失礼了······”
我勉强提起力气斜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你们······认识的吧。”魏莲屿瞅了瞅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嗯。”我从喉咙里发出声。
“不想认一下吗?”他看了看我脸上的人皮面具。
我摇了摇头。
自从踏入医馆后,我又重新附回了裴斗牛的身体。否则以刚才的照面,真的什么都认出来了。
目前还不想如此。
魏莲屿又试探道:“她······叫什么名字啊?可以说吗?”
我唇口微开:“玉祺龙。”
魏莲屿点点头,思忖道:“倒是个好名字。是你的崇拜者?”
我白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不好意思······”魏莲屿又捏着下巴,重新构思了一下,“那就是······暗恋你的人?”
我咬咬牙,忍住扣他脑门的冲动。
“不会是明恋吧。”魏莲屿眼中顿时绽放八卦光芒,“直接追的你?多大阵仗多长时间?哇塞你们凡间的那些爱情故事我只在戏本里看过,今天终于碰上活人活事了······”
我终于禁忍不住,劈头盖脸说道:
“她爹是翰轩教廷的大掌令,整个祈京内城过半的建筑都是她家盖的;她娘亲的姐姐是曾经后宫三十六院最得宠的妃子,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在边关立过十七等军功,进爵大良造;再说回她自己本人,七岁入道,十岁撰写教籍,十五岁就被神祇宗人府的蟠桃会授予了终身荣誉——你觉得像她这样的人,能看得上我?”
魏莲屿终于被噎住了。愣了半晌,才犹犹疑疑地继续开口道:“所以,你俩是怎么认识的······”
“她当年入道时修炼的教籍是我师叔的,自然就拜入我东枯山门下。师父和师叔经常拿我俩作比较,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比来比去,自然认识。”
“所以是青梅竹马喽······”魏莲屿目视上空喃喃道。
“是竞争对手!”我咬牙反驳。
“势均力敌、郎才女貌——为啥你俩没走到一起啊?”
“我俩关系清清白白,请你停止虚假臆想。”
“不过。”魏莲屿顿了一顿,似乎有些艰难地启齿道,“她的脸是怎么会······按照你的描述,这应该是个天生自带光芒的人吧······”
闻言,我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
“没有谁是天生自带光芒的。”我尽力斟酌道,“丁丑年,我前面跟你提过,是个大荒年。当时逢上天灾,百姓颗粒无收,饿殍满地,朝廷当局只好下令开仓救济。
“但是一场赠灾行动,却被党争人士玩成了权斗游戏。仓廪开放不到一个月,玉祺龙的父亲——当朝翰轩教廷大掌令,就被他的政敌以私吞救济粮的罪名举报——这在大穆朝可是杀头连坐的死罪!”
魏莲屿脸色登时也阴沉下来,双目凝重地看着我:“后来呢,真的杀了么?”
我摇摇头,艰涩开口道:“没杀。但是他们一家从此贬为庶民,玉家后世三代都不得应举科考。”
“在他们离京的前一晚,居住的府邸突然爆发了一场火灾。朝堂上有人猜测,是那些政敌心中不安,下定决心赶尽杀绝,因此放了这把火。”
“她的脸,就是在那场火里烧坏的。”
说罢了,魏莲屿不再追问,只沉重地吁了口气。
两人都没有说话。抬起头,看见一片夜天像黛蓝色的石刻板,上面薄薄的云彩像刀尖刻的纹路。角落里一杆医馆的幌子,一盏照路的纸灯笼,都在风里轻轻晃着,很有些虚虚实实的味道。
“鬼都是人变的。”魏莲屿突然记起了这句话。
我没有应和他,只顾着将眼睛望着某一处虚空,渐渐的就失了神。
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阵丁香一样飘忽馥郁的声语传来。
“我包扎好了,你俩进来罢。”
······ ······
油灯一点,照亮了我和魏莲屿两张不知所措的脸。
油灯对面的薇紫裙少女则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玉祺龙,你们呢?”
魏莲屿看了我一眼。
我:“我叫裴斗牛,他叫裴斗马。”
话音刚落,我明显察觉到魏莲屿狠狠瞪了我一眼。
玉祺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斗牛斗马,嗯,记住了。”
昏黄的火光下,她的脸像罩上了一层薄纱,眉眼口唇若隐若现,古画里似的。
“我重新贴了一张面具,你们帮我看看盖住了么?应该没有露出来的了吧?”说着,她将变得皎洁平滑的右脸凑了上来。
我没有动作。魏莲屿微微往前探了探,草草看了两眼。
“嗯嗯,挺好的,看不出来了。”
玉祺龙吁了口气。紧接着,我看见她的目光向我的脸上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胸中一阵鼓槌擂动——
砰!砰!砰!
我以为她已经将我认出。
然而下一刻,便见她盯着我的脸思忖道:“你肯定没追过女孩子吧?”
我:“······?”
玉祺龙:“没有,就是看你长得很愣,我随便猜猜。”
魏莲屿在旁边插科打诨:“是吧?我也觉得,这家伙闷得要命,我都担心他要单一辈子······”
我没有搭理他。这两句笑侃,本就无关痛痒。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你是那个······白鳞的首领么?是为什么会······”
腹中酝酿了百十来回,终于开了口。然而话到半截,在对上玉祺龙目光的瞬间,又兀自生生断掉了。
我想问,为什么会加入这个组织;这个组织从何而来;我死后的这段时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只是当真正开口时,胸中却没来由地涌起一阵恐慌之感。我霎时间里希望时光倒回,希望自己从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又或者玉祺龙回避它,假意没有听清,开启下一个话头。
原只是个懦弱的人呐。
“当时我突然就害怕了。”
还是那个雨过天晴的日子。屋檐窗台下,魏莲屿和我,瓷灰的天,青花的云,垂下眼,可以看见一院子灰扑扑的树影。
“我很怕听到玉祺龙的遭遇。”我缓慢地说道,“就像一匹骆驼——在你们那里叫舟马——身上驮了很大一剁稻草,一根一根,都是我所要承受的罪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玉祺龙的那一根。”
“你是害怕会加重自责。”魏莲屿在旁边轻轻说。
“应该是吧。”我的声音一时间里苍老下去,“可是同时,我又很想知道。里面有一种赌的成分:说不定呢?说不定与我没有干系呢?只要跟我没有干系,那我就可以,可以像一个·····一个局外人一样,给她怜悯,给她援助,发挥我作为一个故人的最大情谊,心安理得。”
“你真是一个又自私又懦弱的家伙。”魏莲屿下了结论。
“也许确实如此吧。”我登时也没了再说下去的气力。
“对不起哦,有关白鳞教的事情,我不能跟你们俩说呢。”玉祺龙的声语打断了我的恍神。
在没人听见的角落里,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什么也别说。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魏莲屿看我脸色不对,便探身出来转移话题道:“那你为什么要······冒充燕世寰啊,为了······替他报仇么?”
玉祺龙点点头:“嗯,对的。”
魏莲屿追问:“为什么要替他报仇,······你们俩是什么关系呀?”
玉祺龙眼神微微上抬,似乎稍稍思索了一下,紧接着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他以前追过我。”
!!!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刚刚跟魏莲屿说话的画面。
“所以是青梅竹马喽······”
“是竞争对手!”
“势均力敌、郎才女貌——为啥你俩没走到一起啊?”
“我俩关系清清白白,请你停止虚假臆想。”
“清清白白,竞争对手。”魏莲屿玩味地看着我。
我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八卦目光。
“咱们现在是在哪呢,还是在灵鹫洞天城内么?”玉祺龙抬起头,四面环顾道。
“嗯对,在一个没人的医坊里。”我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听罢我的回答,玉祺龙没有再作言语。她举起油灯,从左到上再到右,绕了一个半圆。
突然间,她好像看到什么物事一样,蓦地将油灯往前一探,照向了我和魏莲屿背后的某个角落。
“也不是完全没人噢。”油灯下,她的声音带了一股森冷的气息,“只不过不一定是活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