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以神送神
听到我的回声,头顶亿亿万的枯枝残梢无风自动,窸窸窣窣娑娑猎猎,其间夹杂着一个婴孩琳琅的笑语,咯咯咯咯的,很有些悚然的诡意。
“小东西,上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不要去碰那个什么梨衣的业务——这下好了,跟这些邪里邪气的家伙混,就是这么个下场!”
我笑了笑,回道:“您自己不是说,不认识这位帝母神祇么?怎么这会儿,倒说人家邪气了?”
而且,再怎么邪,还能邪得过你?!
我暗自嘀咕道。
婴儿声突变尖锐:“跟我顶嘴?!赏你一嘴瓜子!”
话音未落,已见眼前黑影一晃。我急忙侧身一避,正好躲过一条闪电枯藤的袭击。
婴儿声又出咯咯笑语,很欢快似的:“小东西,做了鬼后,身手没有变差嘛。来,说说看,怎么从地府回来的?!罗酆山那老头子居然肯放你出来?哦不对,你这种级别的小鬼,应该只有阎王来管······”
我不再多做饶舌,微一躬身作揖,谦敬道:“巨柯古神在上,恕下庸无礼。您来人间一趟,本该与您好好叙旧。只是,人间规矩,您不是不知。下庸无奈,只好冒昧,请您提前归途了。”
这时头顶枯梢又是一阵娑动,那婴儿声朗朗笑道:“怎么,难不成,你要送我回去?!”
我直起身板:“下庸尽力。”
婴儿声奇道:“你要怎么送?用之前的‘青奴开堂食’吗?不能吧,以你现在的中阴身状态,发动不了那种程度的行术。”
我凛然道:“下庸自有手段。”
说着,我深做了一个吐纳,随风伸展而起,两袖一开,竟将整个身子涨大了十倍百倍,直直到了与夷陵巨柯齐高的位置。
高空的疾风登时将我裹卷。我身上穿的是一件长及脚踝、宽及手腕的大袍款地府囚服,在大风吹袭中猎猎作响。
还未等我将身子舒展完毕,突然浑身受到一股巨大冲力,脚下一歪,立时就要跌倒。
我低头一看,只见一条井口粗的黑色枯藤穿透了我的胸口。
“打中了!!!”枯冠间的婴儿声铃铃作笑。
然而——
我抓住胸口的黑色巨藤,将它往外一扯——连带着胸口的一片衣袂也撕扯下来。
囚服开裂,然而胸口裸露处不见血肉,却是一团团缠绕蠕动的青黑铁链!!!
“柯神老爷子,您可能有所不知。”我飒然笑道,“我是被五马分尸而死的,头和四肢根本没有连在一起。”
我身上这铁链,就像青竹髑髅的青竹一样,是自身所附带的一种灵场。
本来是只有一条,用来将我的五块断肢连接在一起。我死之后,特意将这个灵场修炼增强,现今这铁链已经可以百条千条地生长,支撑得我的身子也高大起来,外面用一件宽大的囚服一罩,就跟使了法天象地的神通一样,唬人效果十足。
另外,这铁链灵场的生长,还不止是在数量上。
我轻轻吁了一声,整个右臂登时脱离躯体,飞射出去。倏忽之间绕了一个半圈,啪的一掌打到了夷陵巨柯的枝干上。
整棵巨树像被蚊子叮咬一样,浑身挠动起来。
“不错呀小东西,还能伸长——得长了有五百尺吧!”婴儿笑声咯咯而出,“你往我身上打了个什么东西?不痛不痒的,又挠不着,烦死了!”
我缓慢地拉动铁链,收回右臂:“吠陀舍印。”
“什么?”
“是向梨衣帝母发动祭祀仪式的阵法图案。”我淡然自若道,“我已经将你交给梨衣帝母做贷息了。”
枯树冠间沉寂了须臾,而后便听那婴儿声喉奸笑道:“你少唬我!以为我不知道那一套祭祀的运行吗?!你只能贷你身上的所有物,不能贷身外的东西!怎么,难道我夷陵柯神成了你燕世寰的东西了?!”
我沉声应道:“没错,的确不能贷身外的物事。否则,不仅自己想借的东西借不到,还得把借贷之物赔进去。”
“我想借的,是足以打败夷陵柯神的力量。贷息是你,属于身外物,梨衣帝母无法借贷给我。但同样的——”我的声音登时冷了下来,“祂也会把你这个错误的贷息收走。”
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以神送神!!!
“以神送神??!!——哈哈哈哈哈开什么皇帝尿裤子的玩笑!”婴儿声喉尖冽道,“祂梨衣帝母是个什么东西!人间寺庙多少香火几许信徒几何?!区区一个名字都没听过的邪祇,把我收走?!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一字一句定定道:“我们可以试试。”
嚓的一个声响——一朵黑色的火花在一株枯藤上闪现出来。
婴儿声喉当即不淡定了:“这是什么?!这——这不可能——”
我双手合拢,发动仪式:“请带走祂吧。”
话音甫落,便听前方轰的一下躁鸣,一道黑色的火柱冲天而起,将一整棵百丈枯树吞噬其中,烧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枝杈断裂,树皮焦融,其间还有一股恶臭的焦味。
婴儿声喉惨烈叫道:“快停下!!给我停下!!好烫,好烫,好烫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地,慢慢将身子恢复到常人大小,眼睁睁看着那参天巨柯在火光里,由拔壮的巍姿渐渐变得竹竿一般细瘦,而后慢慢伛偻,萎缩,断裂乃至风化消解,变成一片片黑色的炭屑,在空中飘飞过来。
我伸手接住了一片炭屑——成功了。
没想到会成功。
我本来只是抱着冒险的心态。毕竟“以神送神”听起来架势很大,但只是概念性的操作,从未上手实践过。
这样一试就成,除却心头的欣喜外,更让我感受到——梨衣帝母这位整个大穆王朝都找不到详细记载的无名神祇,是多么地强大而恐怖。
巨树火化成屑,黑火也渐渐熄灭过去。我隐隐觉得那有点像魏莲屿和去病身上的黑纹咒焰。
这时,一道素白的人影从上空坠落下来。我飞身而上,将其稳稳接住。
正是那面如冠玉的白鳞教主。
身后有振翅声响起。我回头一看,魏莲屿正驾驭着黑马去病,雷霆万钧地向我飞来。
“把手给我!”魏莲屿隔空叫嚷道。
我暗暗翻了个白眼:现在我是中阴身状态,又没有肉体拖赘,想上马车轻而易举,伸什么手?当演动作戏呢?!
然而我还是在去病飞至身侧的时候,伸手拽住了魏莲屿的胳膊,一个翻身,稳稳落入车中。
“干得好小伙子。”魏莲屿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往城中飞。”我肃声说道,“找一户没有掌灯的人家躲进去。”
······ ······
此时此刻,灵鹫洞天全城警戒,从上空俯瞰,目之所及都是亮煌煌的一片。
“现在这种时候没人睡得着,都整理了包裹,一旦战情突变就立即跑路。”我对魏莲屿说道,“所以哪户没有点灯,就说明里面没有住人!”
魏莲屿“嘶”了一下,紧锁眉头道:“你说的这个我懂。但是咱们干嘛往城中飞,这不是往鱼网里钻吗?!”
“城内建筑多,能遮蔽视线,你飞到外面的沙漠,广阔无边的一眼就看到了。”我应道,“而且城里有人,必要时可以用来脱身。”
魏莲屿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苦笑道:“你的手段越来越阴了啊。”
我听出这句话里有点腹诽的意思,便斜眼向他看去。只看见他的一张阴沉的侧脸,在风中缄默,很有些冷峻的味道。
“放心,暂时也还阴不到你头上。”我幽幽说道,“我可不敢阴一个连夏太君的身体都敢附的鬼太子。”
魏莲屿得意一笑,道:“你看见了?”
“隔了那么远,怎么看得见。”我躲开他亟待表扬的目光,“猜测而已。如果你和夏荆花开战,以你的能耐,夏荆花不可能不全力以赴。她的招式大开大合,动静很大,如果真的正面刚起来,我离得再远也能感应到。不起冲突又能把她给制住,也就只有附身一个法子了。”
魏莲屿笑道:“那老婆婆可难搞了呢,好几次差点把我挤出去。”
我幽幽看了他一眼:“你得庆幸她年纪大,要是再年轻几个年头,她可以直接把你和她的魂魄一起锁在肉体内,来个鱼死网破。”
魏莲屿登时也被吓了一跳:“不是吧这么毒。那我岂不是得等她肉身死亡了才能出来?谁会这么作践自己啊!”
“神道中人为了对付厉鬼附身,研发了很多的法子。”我轻声道,“下次别干这么危险的事。”
闻言,魏莲屿眉头一挑,突然饶有兴味地凑上前来,戏谑道:“诶诶?世寰是在关心我呀,呜呜好感动。”
“这么感动,可愿为我着一次女装啊。”我以牙还牙地回嘴道,附带了一个上下打量的眼神。
魏莲屿顿时脸色一瘪,郁郁地靠回身子。
我心情大好,待到沉静下来,心中却是咯噔一怔。
不成想,自己也有这样调侃他人的时候。
回过头,只见魏莲屿正斜靠在厢板上,登徒子一样,嘴叼一翘苇草,意兴阑珊地看窗外飞掠而过的亭台楼阁。
“越活越回去了,燕世寰。”我暗自苦笑。
······ ······
去病在一处医坊门前落足下来。
医坊位于一处曲巷尽头,店门背对巷道,正对着一堵隔墙,隔墙外是绕巷的通水渠。
大门紧闭,然而边上开了一个窗口,洞进去黑糊糊的一片,显是无人在内。
我率先步下车去探看。魏莲屿则慢了两拍,车上还躺了一个昏睡的白鳞教主,他得负责把人家扶下来。
然而刚一触手,他便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去这是个女人?!”
我倏的一下回过头:“嘘!小点声 !”
只见马车一阵晃动。魏莲屿钻出轿帘,手上搀着那昏睡的冠玉美人,满眼哀怨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早知道她是谁?”
也没有多早,就在她召降夷陵巨柯的时候。
前面说了,夷陵巨柯是东枯山一家的禁忌神祇。整个家族,胆敢研究这门禁忌功法的,也就只有我。
一直以来,我都对这类古怪功法很是着迷。
燕家被抄时,我为了销毁不利的物证,匆匆赶在登上囚车之前,将这方面的毕生成果都交到了一个人手上。
也就是说,世上除了我,只这个人有可能掌握夷陵巨柯的召降法门。
我深深地看了那人一眼,对魏莲屿说道:“先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