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地府有个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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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铁面巾帼鬼太姥

“燕世寰,东枯山世家第七十一代内门嫡传子弟,六岁入道,十二岁开始写作第一本个人专著教籍,十九岁入驻翰轩教廷,担任副主笔,是这一官职史上最年轻的任职者;次年新皇登基,登基大典上,除去神祇宗人府蟠桃会,他是四大神祇家族中,唯一一个获邀参加的神道中人!”

“戊子年——也就是今年,成为神祇宗人府大袖招候选。就任的当天,被查出教籍作假,牵连十万人命——处以车裂极刑,五马分尸而死,连坐二十八族,尽数打入大牢!”

在漆黑且沉重的夜色中,盲眼侏儒踩在高墙墙头,细细数过了一个名叫燕世寰的人的一生。

原来听别人说道自己的人生是这种感觉。

盲眼侏儒回转身体,扑通一下跳下墙头,同时话锋也随之一转:“然而就在他死后半个月,这个叫‘白鳞’的邪教就出来了——一出来,没干别的,就只有两件事:一、宣称自己的教主是燕世寰;二、进攻灵鹫洞天找夏徽仪报仇。”

我和魏莲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化解不开的诧异。

“所以大家都知道这个‘燕世寰’是假的。”魏莲屿接口说道。

“当然知道啦!那可是朱笔使者亲眼盯的刑场,人都分成五块了,哪有复活的可能!”盲眼侏儒撇嘴笑道,“估计是哪个燕世寰的死忠粉,在想尽办法替他重起风云罢——能有个直逼摩尼轮的死粉,这燕世寰也是够福气的。”

盲眼侏儒说完,两个眼窝抽动了两下,好似突然间鲜活起来,放射出讽刺的目光。

我就在他这无形的讽刺的目光中失语了。

我没有感到如他所说的福气。而是满身的错愕,以及一种郁郁苍苍的怅然之感。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魏莲屿谈起那一刻的心情。

“要不要来猜一下,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复仇的人,最怕的是什么?”我问道。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我们坐在屋檐的窗台下,外面是瓷灰的天,印着朵朵青花似的云。

魏莲屿蹙起眉,思索了片刻:“怕复仇失败,到头来一无所成?”

我摇头,告诉他:“最怕的,是遇见故人。”

魏莲屿:“故人?”

我抬起头,看见檐角有一颗晶莹的雨珠,半挂在空中,里面倒映着天与地与一院子灰扑扑的树影。

“你想想啊,在决定复仇之后,你无所不用其极,在刀尖上舔血,把人命当草芥一样算计,徘徊明暗之间,把自己炼成一个无理无情无信无义之人。突然有一天——”我顿了顿,“突然有一天,你遇见一个故人。他向你走过来。他说——”

“我识得你,一直都记得你。那时候,你是个自在快意的人,所有人都羡慕你脸上的笑意。我也不例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常常忆起来。每记一次,就觉得实在是莫大的盼头······”

我回过头,直视魏莲屿的眼睛问道。

“听到这样的话,你会是什么感受?”

那颗雨珠落了下来。

砸到地面,天与地与一院子灰扑扑的树影一齐炸开。

我看见魏莲屿埋下了头:“会想大哭一场。然后把自己杀掉。”

得到答复后,我的目光重又放远了。远处起伏的山影,后面是瓷灰的天,与朵朵青花似的云。

郁郁苍苍的动乱之感回来了,沉甸甸的、墓碑一样压在心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我也是。”

······ ······

盲眼侏儒:“哎呀我得走了!我媳妇晚上做饭,还等着我给她带麻油和香菜嘞——”

“你俩要跟的话就赶紧,不然等那些白兮兮的家伙破了城门闯进来,第一批遭殃的就是你们!”

说着,他两手一甩,就要往东面飞步而去。

魏莲屿默然地看向我。

我吞了口唾,艰难发声道:“我想看看是谁。”

魏莲屿点点头,道:“行,那咱就······”

他的后半句话湮灭在乍起的风声中。

天地骤然一暗。仿佛突然间移来了一朵浩大的乌云,不仅覆盖方圆百里,而且去地极近,就压在我们头顶。

我们抬起头,看见一大片船形的阴影正缓缓拂过半空。

远处有炮火升起,轰轰轰数声轰鸣,火光大照,顿时也把这个庞然大物照亮了。

这赫然是一艘慈航普渡金箔船!

长六十六丈六尺,宽二十四丈,载重一千一十二吨,体式巍然,巨无匹敌,可纳数五千有余;九舱草料一齐作燃,千升液剂压缩气体,喷气反冲,可在上百里的高空翱翔——是西鸠摩高层专属的顶级驾具。

“我的娘嘞,这可比我的小去病气派多了······”魏莲屿嘘声感慨。

“怎么会······”一旁的盲眼侏儒则惊得血色全无,“居然把夏太君这尊大佛给惊出来了······”

金箔巨轮的甲板有七十七步宽、八十八步长,上面人影林立,有紫金袈裟、黑铜甲胄、素白布袍等各式穿着,依稀可认得,正是西鸠摩十二护法大士、三十五忏悔浮屠、二十四守灯诸天、三百玄官以及五百修士——足足上千人之数!

而在这千人之前、飞翘而起的船头上,昂首挺立的是一位华发飞扬的老夫人。

“那老太太是谁······”魏莲屿凑到我身边问道。

“她叫夏荆花。是西鸠摩最高掌教太师、神祇宗人府蟠桃会正一品长老。”我脸色肃然道,又多补充了一句,“当年就是因为她,夏徽仪才从西鸠摩外门进入内门——最后得以成为今天的当朝大袖招,背后的她功不可没。”

言下之意,害我致死的那十万条童子性命里,有她的一份血债。

“这老太太这么厉害。”魏莲屿惊叹出声。

“废话!”盲眼侏儒听到声语,往我们这边偏了偏脸颊,“你们出生得晚,没赶上夏太君参与朝堂的时候!知道玄廷尉吗?没听过吧?我告诉你们!四十年前、神祇宗人府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官职在统领四大神祇家族!当年那可是媲美宰相的存在!”

“所以?这个老太太当初做过这个玄廷尉?!”魏莲屿问。

“当然不是!当年朝廷规定,玄廷尉一职,只能由道外之人担任,绝不允许神道中人任职!让一个不懂神道的人来管神道,你可想而知乱成什么样子!”盲眼侏儒义愤填膺道。

“那个年代,神道一蹶不振,完完全全沦为朝廷党争的工具,幸亏夏荆花出来了——她当年还只是翰轩教廷一个洒扫女,居然在一年之内步步高升,最后居然踏入朝堂,跟那些朝廷命官分庭抗礼,主张宗教治理独立,废除玄廷尉,并且单独设一个机关,由神道中人独立管辖,振兴道统——这才有了后来的神祇宗人府!”

魏莲屿算是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老太太算是个开山祖师级的人物?”

“绝对是业界泰斗!一个名字拎出来都能震三震的那种。”盲眼侏儒大声道,“一个洒扫女做出了多少男人都做不出的成绩,难怪她有个称号——铁面巾帼鬼太姥!”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业界泰斗,在我落狱之时,连夜赶入祈京面圣,亲自请来了赐我车裂、连坐二十八族的朱笔。

······ ······

时间回到两日之前,月笼沙烟馆的石室内。

“这是——”明暗飘忽的火光中,我看着手上的铅字复印本,不由得哑口失言。

“夏太君启奏今上的奏疏复刻。”红蓑子靠在一旁得意地笑道,“我买通了宫里一个线报太监才拿到的。”

“你不是奇怪为什么审讯结果下得这么快吗?”他倏忽一下来到我身边,与我一同看着那奏疏复刻本,“这就是原因。”

他的指尖落在了复刻本的落款日期上。

“六月二十三。”我轻声念了出来。

我被处死的日子是七月七日。

这封陈述我罪状、提起刑判建议的奏疏,足足提前了半个月递到当今圣上的手中。

“看来是谋划已久哇。”红蓑子咧嘴冷笑道,“难怪审判效率那么高,当天逮捕当天处刑,连一点流程都不走就定罪了。”

“我听祁京的阍卒说,你刚落狱不久,夏荆花的金角莲蹄马就到了都城。应该是想尽快请来朱笔,以免你们反应过来,颠覆局面。”

火盆的光好似冷了下去。尽管依旧是红的跳跃的,却带上了一种幽幽的森意。

整个石室像坟场一样寂静。

我默默将那复刻本揉进了拳心中。

“挺好的。”我声调平淡道,“想杀的目标,又多了一个。”

······ ······

魏莲屿叫道:“那船停下来了!”

我回过神,跟着举头望去。

果然看到那艘金箔巨轮停在了东北方的一朵紫云上。

而在紫云下方,灵鹫洞天的东北佛头门,八条大白蟒正蠕动着交缠在一起,下接砾漠,上入云天,看不到头和尾,只有八条肥白的蛇身在缠绕着。

“要合体了?!”我惊呼道。

“夏太君都出面了,那白鳞头头自然得迎接呐。”盲眼侏儒一面说,一面往后退了两步,“我真得走了!小子们,后会有期!!!”

说着,他猛地一拔腿,向着西南方向奔逃而去,后面带了一串刨起的灰土。

我们没有理会他,都全身凝注地紧盯着那东北方的变故。

这时一阵钟鸣一般辽远空灵的声音从紫云之端传来。

“燕世寰!!!你不是要夏徽仪的狗命吗!来,来老身跟前,老身告诉你!”

气息浑厚,声劲十足,正是夏太君的声喉。

不过,她这是要做什么,请君入瓮,然后关门除害么?!

我遥遥望着那巨轮船头挺立的伛偻身影,心中又是阴邃,又是沉甸。

话音一落,八蛇搅动的身躯立即停住,所有人都误以为时间停滞的时候,那八条蛇身中突然闪电钻出一个巨大的蛇头,蛇口打开,飞出一条千尺之长的红信子,直接向巨轮船头的夏太君射去。

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红信子的顶端,赫然站立了一名衣带飘飘的冠玉男子。

冠玉男子弹指间来到夏太君跟前,擒拿手一出,掐住了后者的喉咙。

而后只见一道白影飞划而去。

那冠玉男子掐着夏太君,直接飞上了金箔船的桅杆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