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有校门的“小学校” 走进了没校门的“大学校”
我们的国家真大,人真多!而我们的中学、大学却很有限。许多年轻的朋友,多么渴望能跨进高等学府,获得更多的学习机会呢?可命运却与愿望相反。有些人,初中毕业不能升高中;有些人,高中毕业不能升大学。还有一些人,在小学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就被学校冷落了。
这时候,你们的心里一定很难过、气恼、自卑、哀伤,甚至心灰意懒,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和信心。朋友,不要悲伤,不要自卑,昂起头来,往前走吧!
二十多年前,我,也是一个被学校所冷落的不幸者。
那一年二月初,山里人的又一个贫穷的春节过去了。很快,学校就要开学。一开学,我就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再过一年半,我就将初中毕业。我多么希望初中毕业后升高中,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呵!然而,每一个学期开学,对我的家庭来说,都是一个“关”!离开学的时间还有好多天,妈妈就四处奔走,为我筹借学费。一次又一次,妈妈怀着希望出门,却皱着眉头归来……
我在家里,等待着命运对我的宣判。
我的故乡,是湖南省涟源县一个极其普通、极其贫穷的山村。
那里,开门见山,出门爬山。我家屋门前,耸立着一座高山,名叫洪界山。屋后呢?也是一座山,一座高高的石头山。山上,除了石缝间长出少数几株桐子树外,多是茅草。也许是我的先祖们自我安慰吧,或者,是先祖们寄托着自己对这座山——不,对生养他们的这块土地——的美好愿望吧,他们竞给这座山取了一个与它的外表完全不相称的、美丽的名字:花山岭。
谁不希望自己的故乡美呢?谁不希望自己的故乡富呢?我当然也不例外。我真希望我的家乡有一条漂亮的河,真希望那满山的石头变成翠绿的树林呵!然而,石头山上遍地是石头,石头山下连一条小溪也没有。
我五岁时,家乡解放了。第二年,我背着妈妈为我缝制的一个蓝士林布书包,走进了离家一里多路的石头塘初级小学。
解放了,穷人翻身了。然而,是不是每个穷人都马上变富裕了呢?没有呵!我的家里,依然很苦。尽管学校收费很低,每个学期我却仍为缴不起学费而苦恼。每次妈妈买掉几个、十几个鸡蛋,给我三角、五角钱去缴学费。一个学期两块钱学费,到快期终考试了,我还没有缴完。这时候,我最害怕见到班主任老师了。一看到老师从前面走来,我的心就象只不安份的小兔子一样,呯呯地跳。尽管老师不一定是向我讨学费,而我却总感到自己的学费没有缴清,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每当一看到老师从前面走来,我连忙打转身回避。
初小毕业后,我考进了离家十三、四里路的石狗滩完小。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背上被子到学校寄宿去了。我却只能每天早早晚晚地走。收红薯的季节,妈妈往我的书包里放一个生红薯,算是午餐。一到春荒、夏荒的日子,那就糟了。早晨,吃一点菜叶子里掺拌着糠粉的糊糊去学校,熬到太阳西坠,从学校里回来时,两条腿早就软软的,没一点劲了。十多里山路,不知要歇息多少次……
读六年级时,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戴上了红领巾。我却一直没有申请加入少年先锋队。有一天,担任少先队辅导员的班主任找我谈话,鼓励我写入队申请书。
“老师,我不入。”
“为什么?”老师感到很惊讶,“入队、入团、入党,是人生的三大喜事呀!”
“我、我没有红领巾钱。”
我哭了。
老师沉默了,激动了。后来,他为我这个穷学生交了三角六分钱的红领巾费,吸收我加入了中国少年先锋队……
一期一期地熬,好不容易熬到读完了初中一年级。再过七、八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几天,妈妈,这个弱小的女人,尽了她最大的努力,终究没有为我筹借到学费。我望着妈妈那为难的脸,鼻子不禁发酸了。我想起那一回,我从学校回来,队里的公共食堂开过饭了,从食堂端回来的几个蒸红薯,妈妈和妹妹已经吃到肚子里去了。妈妈寻遍了家里的坛坛罐罐,想给我做点吃的。最终没有寻出一粒米、一块红薯片子来。后来,妈妈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个我儿时戴的风帽,那是我满周岁时,外婆家送给我的帽子!帽沿上,钉着几个银制的小菩萨。妈妈把这些银菩萨一个一个抠下来,一共七个,递给我:
“家里实在找不出什么吃的东西了。你拿它到合化社(供销社)卖掉,换几个法饼吃吧。”
我接过这七个小小的银菩萨,泪水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现在,我虽然渴望上高中、读大学。但我不能让家里为难呵!我是老大,十四岁了,大了,应该不要家里供养了。我决心自己去赚饭吃。
我最后一次来到那青山环抱的学校。到教导处开了一纸休学证,含泪走了出来。心里,茫茫一片。从此,我会与学校无缘了,是不是也与学习无缘了呢?离开了学校,是不是就结束了学习呢?我到哪里去赚饭呢?这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呵?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呵!
我稀里糊涂地走向了社会。
我在公路上锤了两个月的铺路石后,开始向自己的命运,进行一次小小的挑战;开始向这个广阔的世界,进行一次显然是无力的进攻……
一九五九年初夏,我怀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从花山岭脚下走出来了,翻过了洪界山,又翻过了一座一座的山,出远门了。
我来到了离家五十多里路的、在“大跃进”的热浪中建起来的娄底市。这里,有一家在我们那一带山乡威名赫赫的大钢铁厂——湖南省涟源钢铁厂。我有一个堂表哥,在那里当工人。我到那里去参观过。那高炉、钢花、汽车、火车,一样一样新鲜的物件,使我看得着迷了。我想,要是能够到这里当一个工人,那该多美呵!
我这样想,就这样去做了。
那一天,我寻到厂部办公楼。在劳资科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去了。
接待我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
“小同志,有什么事呀?”
“我,我……”
“别着急,慢慢讲吧。”
“我想进厂当工人!”
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多日了的话。
“你?”女干部惊奇地望着我:“小家伙,我们不收童工呀!”
“不!我大了,是大人了。”
“多大?”
“已经十七岁半了。”
我多报年龄,还带一个“半”字,以显得真实。女干部被我缠得没法,便出题考我的文化。没有想到,这场文化考试,增添了这位女干部对我的兴趣。她终于写了一张条子,要我到厂职工医院去检查身体。
我喜孜孜地来到座落在一个黄土坡上的厂职工医院。这时,医院里,从湖南医学院来了一批实习的学生。我的到来,使这批学生们多了一个“试验品”。从头查到脚,从外表查到内脏。眼看一关一关都顺利地通过了。最后,我走进了一间房子里,躺到了一张木台子上。
在这里负责体检的,是一位医学院前来实习的女学生。她用听诊器在我的胸脯上听了一番以后,说:
“把裤带解开吧。”
“什么?”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又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
一时,我懵了。我已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子人了,在女人面前,解开裤带,我真缺乏这个勇气呀!一种浓重的羞涩感,紧紧地裹着我的心。我傻了似的,迟迟没有动作。
“快一点呀!”
对方又催了。
这一瞬间,我想到自己穷苦的家,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无论如何,不能失去这个工作的机会!我咬了咬牙,终于把裤带解开了。
我侧过脸去,望着洁白的墙壁,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在胸膛里嘣嘣地跳。那位城里来的女大学生,倒是见过世面的,她从而容之地检查开了。许多她认为该摸一摸的地方,都伸手过细地触摸了一遍。
被女大学生这么一折腾,我觉得自己的全身都滚烫了。她转身去洗过手回来,望了我一眼,不禁伸手来摸我的额头。
“怎么?你的体温不正常呀!”
接着,她取来体温表,放进我的口中,一测,果然,我的体温高达三十八度九……
不知是哪一个关卡“卡”住了,我终于没有被录取。我十分懊悔,无可奈何地离开这座寄托我多少美丽梦幻的钢城,没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走到一个叫明镜井的地方,天已经黑了。这里,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前面,耸立着一座大山。回家的路,就从这座大山中穿过。那座山,好象名叫财神坳。也许,它也寄托了穷苦的山里人许多美丽的梦幻吧!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这财神坳下的明镜井,有一家乡村歇伙铺,我便来到这里投宿。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还有五角钱。我心里盘算:花二角钱睡一个大统铺,剩下的三角钱吃一顿饭。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
“没有统铺,只有单间了。”
“单间?多少钱一晚?”
“挺便宜,一晚五角。”
这歇伙铺里的老板娘,是一个很胖的女人。这个胖女人很厉害。她看到我手里拿着一张五角钱的票子,硬说只有五角钱一晚的单间了。我左右求情,她高低不答应。怎么办呢?难道摸黑翻过这财神坳?不行呵,要是在山上碰上老虎怎么办呢?我终于狠了狠心,把五角钱全交给了她。
晚上,又饿又气,我通宵未眠。窗棂子蒙蒙发亮,我就起来了。心里越想越气,不禁把床上的被子摊开,拿出拉尿的玩艺儿,往上撒尿了。心里狠狠地想:“你赚了我的五角钱,好好洗被子去吧!”
我爬上财神坳时,天大亮了。满天朝霞,托出一轮红日。世界全沐浴在橙红色的阳光里了。站在这高高的山顶上,我感到世界是那样的宽阔。一想到自己这次向这宽阔世界的失败的进击,我又感到天地一下缩小了,变狭了。小到没有我这个十四岁孩子的立足之地,狭到容不下我这个十四岁孩子的小小的身子……
我朝家里走去。脚步沉沉的。
我终于挤进了这个又宽阔、又狭小的世界。
这年七月,我来到大跃进兴办起来的涟源县杨梓铁厂。这里,绕着山脚,耸立着长长的一排土高炉。公路上,那些刚刚从农村里走出来的青、壮年汉子,拖着装满焦煤、铁矿石的胶轮板车,川流不息。到处尘土飞扬,到处热气腾腾。
这是一家县属小厂。厂子里无论干部还是工人,都是一夜之间从农民变过来的。对要求进厂当工人的社会青年,没有涟源钢铁厂那样苛求。劳资科的一位跛脚干部,面试了我一番,便收下了学校开给我的户口迁移证和粮食证。
厂党委书记姓刘,他原是一个公社党委书记,他把我喊到他的房子里,和我进行了这样的交谈:
“工作安排问题,劳资科和你说了吗?”
“说了。”
“你知道为什么要你到修理站去吗?”
“……”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好。老实说,当时,我这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受到厂党委书记的接待,是感到非常荣幸的。心里,也莫名其妙地生出来一种惧怕感,嘴巴子说话也不那么灵活了。
“我们厂目前只有两辆汽车,运矿石、拉焦煤,主要靠那种胶轮人力车。这个修理站,就是负责全厂胶轮车的维修工作的。而目前修理站的两个修理工,老的,是个富农份子;年轻的,是个地主伢!派你去,希望你尽快地把技术学到手。这也是我们的一个阵地呵!懂吗?”
我点了点头。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
我来到这个修理站。每天的工作,是为他们两个老修理工递工具。或者,他们把车子修理好了,我拿着气筒,为这些修好了的车子打气。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太小了,怎么能够把这个“阵地”夺过来呢?
不到一个月,我找车间主任磨,终于离开了修理站,到翻砂房当翻砂工学徒了。师傅姓王,四十五、六岁。他的家乡,离我的家乡只有十多里路,算得上是一个地方的。而这家厂子,离我们的家,有五十里路。
我到翻砂房不久,王师傅派我到他家里去一下,为他去挑一点东西来。“徒弟徒弟,三年奴婢”。师傅派我去,我能调皮吗?我去了。
十五岁的孩子,挑五、六十斤东西,走五十多里路。回到厂里时,我全身都象要瘫痪了一样。然而,我心里很高兴,我毕竟为自己的师傅做了一件事!师傅是看得起我,才派我到他家里去挑东西的呵!
我到厂的第二天,师傅的爱人从家里来了。上班的时候,师傅好象有话要对我说,半天,他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心里象打鼓,不知师傅要对我说什么。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师傅才吞吞吐吐地说:
“小谭,师傅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一样,你要,拿就是。不过,要给师傅说一声。”
“师傅,我、我没拿你的什么东西呀!”
“你昨天挑来的那担东西,我爱人来后清点了一下,少了几个鸡蛋。”
“……”
全身的血液都往我的脑门顶上涌!天啦,怎么这样冤枉我!我远山远地为你挑来这些东西,水都没喝你一杯还不算,你却诬我拿了你几个鸡蛋,你怎么这样没有良心呵!
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车间的。我踉踉跄跄地来到商店里,摸出上午领到的那一元陆角钱工资(我每月十六元学徒工资,扣除伙食费外,剩了一元多钱),买下了一瓶葡萄酒。然后,又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这家刚刚“跃”起来的铁厂,没有建工人宿舍,也没有建办公室,全是占用当地老百姓的民房。我住在一个老婆婆的楼上。那楼上本来还有几个铺,那几个人溜回去了,再也没有来,实际上只住了我一个人。
我爬到这楼上,打开瓶盖,捧起酒瓶,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这葡萄酒。不一会,这瓶葡萄酒就下肚了。
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渐渐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醉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才醒来。酒醒了,我的脑子也清醒了。我感到,世界上的滋味儿,真是太多了。我尝到了做人的又一种滋味。这是一种被人误解的滋味,这是一种遭了冤枉、受了委屈的滋味。这时候,我冷静地想,师傅绝不会无中生有地冤枉我,鸡蛋肯定是少了几个。那么,是怎么少的呢?从他家到厂里这五十多里路中间,要经过两条河,过两次渡。是不是在过渡的时候,担子放在渡船上,被同船过渡的人摸去了几个鸡蛋呢?这是很可能的呵!
我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这样懵懵懂懂地买一瓶葡萄酒,几口几口就喝光。多险呵!要是就这样报销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一口也不喝了。第二个月领到一元多钱工资的时候,我到书店买了一本书。那是长篇小说《红旗谱》。接着,我又买了《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踏平东海万顷浪》……这些书,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天地。我惊异地感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之外,书本里还有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呵!
我的业余生活充实多了。我不仅迷上了书,而且,迷上了笔,开始偷偷地写一写、划一划了。写出来的东西,不敢送到厂里的墙报上去发表,我却在自己住的楼上的墙壁上,自己办了一个墙报,取名为《钢花》。有时一个星期办一次,有时两个星期才办一次。这张墙报的编者是我,作者是我,读者也是我。我常常面对新“出版”的墙报,洋洋得意,自我陶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欢乐里。
记得,在第一期《钢花》上,发表了一首三百多行的长诗。依稀记得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一九五九年七月,
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
我来到了杨梓钢城,
来到了高炉群旁……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仍然留在学校,没有离开学校呵!这是自己创办的学校,是自己既当校长、又当老师、还当学生的学校。世界上,有校门的学校是有限的,而没有校门的学校,却是到处都有呵!只要你有一颗渴望知识的心,就能学到在有校门的学校里能学到的知识,也能学到在有校门的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这也许是做人的更重要的知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