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与文献论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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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陈起和书棚本

南宋书商陈起(? —1255)①及其子续芸,在都城临安府(今浙江杭州)棚北大街开设书籍铺,刊刻了数以百计的唐人诗集和江湖小集,俗称“书棚本”。书棚本是古代中国商业出版与文学运动结合的典型案例,也是南宋诗坛传播晚唐体和江湖诗的重要媒介。让我们一起漫步南宋御街,追寻陈起与江湖诗人的足迹吧。

一、作为书商的陈起

陈起,字宗之,号芸居,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年轻时勤奋好学,希望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人称“陈解元”或“陈秀才”。在仕途无望之后,为了养家糊口,他就在闹市中开设了陈宅书籍铺。陈起为人成熟稳重(叶茵《顺适堂吟稿·赠陈芸居》:“气貌老成闻见熟”),很有生意头脑,把书铺经营得非常成功。作为一名书商,他成功的秘诀缘于以下几方面。

首先,书铺的选址非常好。附近的宗学、太学、贡院和钱塘县学等教育机构,保证了书铺有长期稳定的客源;门前就是人气旺盛的御街,流动客源也很充足。南宋都城临安,以御街(今中山路)为中轴线,两侧布满了密集的商铺。御街以东的“小河”(又称市河,故道在今光复路)上有一座棚桥(今中山中路与平海路交叉口的东南侧),因附近有棚心寺而得名。御街自棚桥往北至众安桥(今中山中路与庆春路相交处)一段,俗称棚北大街。众安桥南侧,有临安城最大的综合娱乐中心——北瓦(又称下瓦子),北瓦南边是睦亲坊(约在今平海路与石贯子巷之间)。在睦亲坊巷口南侧,朝向御街,就是著名的陈宅书籍铺。书铺前有一条小河,与御街相伴而行,俗称“官河”(赵师秀《清苑斋诗集·赠陈宗之》:“门对官河水”)。门外植有高大的梧桐(叶绍翁《靖逸小集·赠陈宗之》:“官河深水绿悠悠,门外梧桐数叶秋”),在炎炎夏日中多了几分清趣(许棐《梅屋集》卷一《赠陈宗之》:“买书人散桐阴晚,卧看风行水上文”)。在繁华的城市中心地带,这样一处散发着芸香气息的清幽处所,无疑是南宋末年临安城的一张文化名片,吸引全国各地的读书人慕名而来。

其次,陈起喜欢交游,人脉很广。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江湖游士,陈起无不尽力结交①。作为书商,陈起整日与书为伴,“四围皆古今,永日坐中心”(赵师秀《清苑斋诗集·赠陈宗之》)。为了扩充藏书资源,他不辞劳苦地外出收购书籍,甚至远赴苏州买书(《前贤小集拾遗》卷四周文璞《赠陈宗之》:“吴下异书浑未就,每逢佳处辄留连”),用低廉的价格买进(周文璞《赠陈宗之》:“收价清于卖卜钱”),以高价卖出,从而获取利润。当然,也有上门求售书籍的顾客,如江湖诗人叶绍翁,厌倦了京城繁华,准备离开时,“随车尚有书千卷,拟向君家卖却归”(叶绍翁《靖逸小集·赠陈宗之》)。由于藏书丰富,前来买书、借书的人络绎不绝。但不同于惟利是图的商人,陈起允许顾客赊欠书款(《前贤小集拾遗》卷四黄简《秋怀寄陈宗之》:“惭愧陈征士,赊书不问金”);或者慷慨地提供借阅,如赵师秀(《清苑斋诗集·赠陈宗之》:“最感书烧尽,时容借检寻”)、张弋(《秋江烟草·夏日从陈宗之借书偶成》:“案上书堆满,多应借得归”)等都曾向陈起借书。书铺暂时缺货的珍稀图书,陈起也应顾客的要求尽力搜访,他曾应刘克庄的嘱托代为搜寻《史记》,几年后得到一部蜀刻本相赠(陈起《芸居乙稿·〈史记〉送后村刘秘监兼致欲见之悰》)。如此服务完备的经营理念,使得陈宅书籍铺能够将各阶层的读书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再次,陈起了解市场行情,能够准确把握商机。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临安府书铺林立,市场竞争非常激烈。陈宅书籍铺所在棚北大街附近有众安桥南贾官人经书铺、棚前南钞库相对沈二郎经坊、棚前南街西经坊王念三郎家等书坊;从御街南端往北,依次有太庙前尹家书籍铺、中瓦南街东开印经史书籍铺荣六郎家、保佑坊前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猫儿桥河东岸开笺纸马铺钟家等;而西河沿岸,又有钱塘门里车桥郭宅纸铺、鞔鼓桥河西岸陈宅书籍铺等;此外,较著名的还有陈思开设的陈道人书籍铺。这些书籍铺,有的以印卖佛经为主,如贾官人经书铺;有的以刻印笔记小说为主,如尹家书籍铺;有的以编刻书法艺术类典籍为主,如陈思书籍铺。因此,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形成自己的经营特色。陈起是临安书商中为数不多的诗歌爱好者,喜欢读诗、写诗、选诗、评诗、刻诗,在与众多江湖诗人的交往中,他敏锐地发现当代诗坛盛行晚唐体,于是果断以编刻和售卖晚唐、江湖小集为书坊的经营特色,即使因“江湖诗祸”受到牵连,放还后也仍然重操旧业,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目前留存于世的晚唐诗集和江湖诗集,绝大多数都是书棚本,足以说明陈起刻本几乎垄断了这一出版领域的市场份额。

最后,陈起刻书效率高,特色鲜明。陈宅书籍铺刊刻的唐宋诗集,一般只有一、二卷,很少超过十卷。相比于图书市场中《六臣注文选》《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五百家注音辩昌黎先生文集》等大部头文学经典,书棚本唐宋小集的篇幅要少得多。这就大大降低了刊刻成本,加快了出版速度,与之相应,价格更便宜,携带也更方便,能够满足普通读者的阅读需求和购买能力。陈起还精心设计书籍外观式样,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书棚本”面貌。书棚本的主要形式特征是:书中有“临安府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宅书籍铺印行”等牌记;行款为“每半页十行十八字”;字体以柳体(柳公权书法)为主,兼具欧体(欧阳询书法)笔意,笔画方整,笔势略向右上方倾斜;版面疏朗,美观大方。这样物美价廉的优秀读本,极大地刺激着顾客的购买欲。

综上所述,从书铺选址到人脉经营,从书籍内容到外观设计,无不显示了陈起精明的商业头脑,使得他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为南宋末年临安书业的重量级人物。

二、“诗刊欲遍唐”

南宋诗坛对晚唐诗的推崇,始于杨万里等中兴诗人。然而,使“晚唐体”成为风靡一时的诗学潮流,则不能不归功于“永嘉四灵”。“四灵”最初只是永嘉(今浙江温州)的地域诗派,经过叶适的奖掖(叶适曾编《四灵诗选》,陈起刊刻)而知名于世。尤其是赵师秀(1170—1219),在“四灵”中去世较晚,借助陈宅书籍铺的出版力量,使得晚唐诗集大量发行,成为最受江湖诗人欢迎的读本。于是,晚唐诗盛行天下。

嘉定初年,赵师秀寓居钱塘后,经常往来于陈宅书籍铺借阅书籍,并与陈起诗酒唱和。陈宅书籍铺的名声,也因赵师秀在友朋中宣扬而广为人知(《前贤小集拾遗》卷三,杜耒《赠陈宗之》:“往来曾见赵天乐,数说君家书满床。”赵师秀曾编纂唐诗选本《众妙集》一卷、《二妙集》一卷,今有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十五年(1536)摹写宋刻本。根据行款(十行十八字)和避讳字,可推测其底本是书棚本。《众妙集》选录七十六家唐人诗,《二妙集》仅选贾岛、姚合二人之诗,最能代表赵师秀的诗学宗旨。受赵师秀影响,陈起还刊刻了姚合《姚少监诗集》、贾岛《长江集》等受到“四灵”推崇的晚唐诗集。可以说,在陈起事业的起步阶段,与赵师秀的交往无疑是他的书籍铺获得成功的助力。

作为一名书商,陈起开设书籍铺的首要目的是售书盈利。因此,在他决定选择晚唐诗集作为主要出版方向时,不得不深谋远虑地调查市场需求,或者说揣摩读者心思。陈宅书籍铺地处繁华的闹市,附近有很多休闲娱乐场所,人们要抵御怎样的诱惑才肯花钱购买并没有实用价值的诗集?幸运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群漂泊江湖的落拓诗人,他们为了生计到处奔波,身心俱疲,早已厌倦了喧嚣的城市生活。江湖诗人朱继芳有《城市》七绝十首,其中第四首是:“山人只合住山中,入得城来调不同。满面红尘无处避,手携白羽障西风。”第十首是:“身游城市发将华,眼见人情似槿花。惟有梁间双燕子,不嫌贫巷主人家。”(朱继芳《静佳龙寻稿》)前者写自己久处山林,不适应城市的喧哗与尘土;后者写城市的人情冷暖、嫌贫爱富。这种对城市的厌恶,是宋代以后都市繁荣在中下层文人心理投射的阴影。对于大多数江湖诗人而言,清幽的陈宅书籍铺是他们在临安闹市中休憩身心的最佳场所。江湖诗人赵汝绩在《柬陈宗之》诗中说:“有钱不肯沽春酒,旋买唐诗对雨看。”(《江湖后集》卷七)相比于酒楼,江湖诗人更愿意光顾书铺,买上几卷自己喜爱的唐诗,在花前月下吟诵,舒心惬意!江湖诗人武衍于“藕花风里看唐诗”(《藏拙余稿·客去》),俞桂在“桂花香里看唐诗”(《渔溪乙稿·偶成》),吴仲孚“看彻唐人诗一卷,夕阳犹在杏花枝”(《菊潭诗集·春咏》),此情此景,惹人流连不已!诗人们不仅独自阅读唐诗,也喜欢与朋友一起分享。林尚仁在与友人聚会时,“不叙寒暄说晚唐,满座春风屡倾榼”(《端隐吟稿·饮药房陈户山居分韵得合字》),大家顾不上寒暄,就迫不及待地分享阅读晚唐诗的体会,满座开怀畅饮,如沐春风。可以想象,陈起也经常参加这样的聚会,真切地感受到江湖诗人阅读晚唐诗的热情,只不过他是商人,更加清醒地看到隐藏在背后的巨大商机。

周端臣称赞陈起“诗刊欲遍唐”(《江湖后集》卷三《挽芸居》),这是夸张的说法,至少目前尚未发现陈起刊刻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等大家诗集的确凿证据。但是,数量众多的中晚唐诗人小集,却有赖陈起的刊刻而流传于世,这是无法抹灭的事实。据不完全调查,书棚本唐人诗集的数量约有116种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有书棚本牌记的宋刻本10种:《常建诗集》《朱庆余诗集》《周贺诗集》《唐女郎鱼玄机诗》《王建诗集》《李群玉诗集》,李咸用《唐李推官披沙集》,李中《碧云集》,罗隐《甲乙集》,李龏编《唐僧弘秀集》;有牌记的影宋抄本4种:李贺《歌诗编》,孟郊《孟东野诗集》,司空曙《唐司空文明诗集》,郎士元《郎士元诗集》。而明抄本《唐十八家诗》《唐四十七家诗》(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十九年(1540)朱警刻本《唐百家诗》、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席启寓刻本《唐诗百名家全集》等,大多是以书棚本为直接或间接底本传抄、翻刻。至于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江标刻《唐人五十家小集》,一直被误认为是影宋书棚本,但实际上是据朱警《唐百家诗》翻刻而成①。

陈起凭借一己之力,刊刻了数量如此众多的唐人诗集,在宋代只有蜀刻本《唐六十家诗》能够与之媲美。但《唐六十家诗》以刊刻名家、大家诗集为主(上海古籍出版社有《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而陈起则以刊刻中晚唐名气不大的小作家诗集为主,二者相互补充,并行于世。现存宋刻本唐人诗集以书棚本和蜀刻本数量最多、影响最大,可以看出陈起刻书的眼光。当然,陈起刻书不仅是为了谋利,他还经常免费赠书给喜爱唐诗的江湖诗人。如许棐(《梅屋四稿·陈宗之迭寄书籍小诗为谢》)、汪起潜(《永乐大典》卷九〇三引《江湖集》陈起《汪起潜谢送唐诗,用韵再送刘沧小集》)、朱继芳(《静佳乙稿·桃源官罢芸居以唐诗拙作赠别》)等都曾获得陈起赠送的礼物。除了赠送,陈起还向有需要的人提供借阅,如杜耒《赠陈宗之》称赞他“成卷好诗人借看”(《前贤小集拾遗》卷三)。从这个意义上说,陈起以刊刻、流通书籍为传播媒介,培养出大批晚唐诗的忠实读者,引领一时的诗学潮流,这是他对晚宋文学的独特贡献。

三、“南渡好诗都刻尽”

陈起的刻书事业,以宝庆元年(1225)刊《江湖集》为界分为前、后期。前期刊刻晚唐诗集获得成功,于是开始涉足江湖诗集的出版,《江湖集》的编选就是标志性事件。《江湖集》九卷,其选诗范围主要是南渡中兴以后江湖诗人之诗,故又称《中兴江湖集》。作为选本的《江湖集》虽已亡佚,但《永乐大典》等文献有征引,尚存33家(含佚名及无名氏4家)、作品65首,可以对其辑佚①。《江湖集》问世后,受到广泛的关注,读者众多。江西诗人韩淲有诗题咏:“谁把中兴后收拾,自应江左久参差”(《涧泉集》卷一四《〈江湖集〉钱塘刊近人诗》);张世南也称扬《江湖集》中所选刘过诗多有“警策”(《游宦纪闻》卷一);藏书家陈振孙也读过该书(《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虽颇有微辞,但也承认该集为名气不大的江湖诗人提供了展示才华的机会。

在编选《江湖集》之前或同时,陈起开始筹划刊刻江湖诗人小集,最初的成功尝试是为刘克庄刊行《南岳五稿》。江湖诗人敖陶孙初识刘克庄,认为其诗欠缺“典实”。据刘克庄《南岳稿》自跋,他曾有少作近千首,嘉定十二年(1219)几乎全部烧掉,仅存百首,编为《南岳旧稿》。这或许可以看作对敖陶孙批评的响应。敖陶孙后来从陈宅书籍铺得到新刻《南岳稿》,高兴地对陈起说:“且喜潜夫已成正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三“悼赵忠定诗”条)《南岳稿》以崭新的面貌问世,很快就受到读者市场的追捧,江湖诗人邹登龙用诗句记录了这一盛况:“人竞宝藏《南岳稿》,商留金易后村编。”(《梅屋吟·寄呈后村刘编修》)可以想象,《南岳稿》带来的商业利润,足以让陈起对江湖小集的市场前景充满信心。

然而,不幸的是,《江湖集》和《南岳稿》为陈宅书籍铺带来名声与利润的同时,也使陈起遭遇了祸患。宝庆初年,被废的太子济王赵竑被杀,主谋是丞相史弥远,其同党们害怕士大夫议论,就在宝庆三年(1227)罗织了一场诗祸②。在诗祸中受到迫害的江湖诗人,由于个人性格和政治立场的原因,早就受到当权者的猜忌。例如,敖陶孙在庆元二年(1196)写诗哀悼被贬死的丞相赵汝愚,虽不涉及政治,但有人托其名题诗于三元楼,令敖陶孙受到权臣韩侂胄的追捕;曾极在庆元三年(1197)写诗为被贬至道州的朱熹弟子蔡元定送行;刘克庄一生更是多次卷入政治纷争。他们的政敌早就视之为眼中钉,而陈起竟然将他们的诗都集中编选在《江湖集》中,于是不可避免地酿成了诗祸。《江湖集》中有陈起诗“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一说敖陶孙或曾极诗),又有曾极《春》诗“九十日春晴景少,百千年事乱时多”;而《南岳稿》中有刘克庄《黄巢战场》诗“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缘郑五久经纶”,又有《落梅》诗“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这几首诗被御史李知孝、梁成大等诬陷为讥讽时政。丞相史弥远得知后大怒,下令劈《江湖集》板,禁《南岳稿》,甚至禁士大夫作诗。由于郑清之的搭救,获罪的江湖诗人并未受到重罚,刘克庄仍为建阳县令,敖陶孙被降一级,曾极被贬至道州,而陈起则被流配。直到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去世后,江湖诗祸的阴影才完全消除。

端平元年(1234),理宗亲政,郑清之官拜丞相,政治又恢复了清明的局面,这对于江湖诗人来说是一件幸事。经历了人生的挫折,陈起重开书籍铺后,更加懂得结交权贵对经商的重要性。朱继芳有诗句“近吟丞相喜,往事谏官嗔”(《静佳乙稿·挽芸居》),前一句写的就是陈起与郑清之等丞相的交往。端平元年九月,陈起作诗为枢密院知事乔行简贺寿(《诗渊》页4528有陈起《寿乔枢密》诗),乔行简于次年六月拜右丞相,对陈起多有提挈;淳祐四年(1244)陈起得病后,郑清之(号安晚)、吴潜(号履斋,后拜右丞相)曾以药相赠(《芸居乙稿》有《安晚先生贶以丹剂四种古调谢之》《履斋先生下颁参附往体以谢》诗);淳祐六年(1246),陈起作诗贺郑清之七十寿辰(《芸居乙稿·以“仁者寿”为韵寿侍读节使郑少师》),又在陈宅书籍铺为郑清之刊刻《安晚堂诗集》十二卷。从端平元年(1234)至宝祐三年(1255)的二十年间,陈起的出版事业在有利的政治形势下开创了崭新的局面。

江湖诗祸虽然使陈起受到牵连,但也增进了他与江湖诗人的友谊。端平三年(1236),陈起为友人胡仲弓刊刻《苇航漫游稿》,该集卷一有《次陈芸居问讯后村韵》:“人心真滟滪,世路多殽函。此险久已涉,此味久已谙。易节固不可,贫贱分所甘。浩歌一长慨,书与识者谈。”经历了世道的艰险,江湖诗人更加珍惜患难中的真情,他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诗集交给陈起编选出版。江湖诗人许棐《梅屋四稿》自跋:“甲辰一春诗,诗共四、五十篇,录求芸居吟友印可。”甲辰是淳祐四年(1244),其中有《陈宗之迭寄书籍小诗为谢》诗:“君有新刊须寄我,我逢佳处必思君。”黄文雷《看云小集》自序:“芸居见索,倒箧出之,料简仅止此。自《昭君曲》而上,盖经先生印正云。”像许棐、黄文雷这样的江湖诗人,陈起既是他们诗集的出版商,也是诗友,甚至参与了他们诗集的创作和修改。

陈起晚年刊刻的江湖小集,大多出版于嘉熙(1237—1240)、淳祐(1241—1252)年间,如宋伯仁《雪岩吟草》,作于嘉熙二年(1238);王同祖《学诗初稿》,有嘉熙四年(1240)自序;武衍《适安藏拙余稿》,有淳祐元年(1241)自序;李龏《梅花衲》,有淳祐二年(1242)自跋;林尚仁《端隐吟稿》,有淳祐十一年(1251)陈必复序,等等。宝祐三年(1255)秋,陈起去世后,他的儿子续芸继承了陈宅书籍铺,在江湖友人的帮助下,继续出版了很多江湖诗集,如朱继芳《静佳乙稿》、释斯植《采芝集》《采芝续稿》、周弼《端平诗隽》、林希逸《竹溪十一稿诗选》、毛珝《吾竹小稿》、薛嵎《云泉诗》等。目前所知刊刻年代最晚的是《云泉诗》,其中有《追惜永嘉前政和县赵大猷,时景定改元》诗,当刊刻于景定元年(1260)以后。十几年后,随着临安城被元军攻陷,陈宅书籍铺也在战乱前后倾颓流散。曾经光顾过陈宅书籍铺的诗人方回不无感伤地说:“陈起,字宗之,睦亲坊卖书开肆。予丁未(1247)至在所,至辛亥年(1251),凡五年,犹识其人,且识其子。今近四十年,肆毁人亡,不可见矣!”(《瀛奎律髓》卷四二赵师秀《赠卖书陈秀才》)虽然陈宅书籍铺最终与南宋王朝的都城一同覆灭,但陈起父子所刻唐宋诗集,却成为一代又一代藏书家永久的珍藏!

宋元易代之际,江湖诗的爱好者将陈起父子所刻江湖小集汇编在一起,统称为《江湖前、后、续集》。《永乐大典》残卷征引《江湖前集》7种、《江湖后集》12种、《江湖续集》39种、《江湖集》若干种。结合其他文献,目前可知《江湖前、后、续集》所收江湖小集至少有90种。明代中期藏书家晁瑮(1507—1560)《宝文堂书目》上卷著录有宋刻本《江湖前、后、续集》,此后未见著录。明末清初,以毛晋、曹寅为代表的藏书家尽力搜罗这些散乱的江湖小集,少则十几种,多则五六十种,或为宋刻本,或为抄本,命名为《南宋群贤小集》《南宋六十家小集》《江湖小集》《宋人小集》等。目前收藏最富的是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南宋群贤小集》58种,来源于曹寅旧藏,1946年经上海来青阁书商杨彭龄之手售归南京国立中央图书馆,1949年后运往台北。《南宋群贤小集》大多是书棚本,但也混杂了《方泉先生诗集》《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浙江嘉兴刻本)、《学吟》(浙江海盐刻本)、《学诗初稿》(福建建安刻本)等少数其他地区的宋刻本。而上海图书馆藏清初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南宋六十家小集》,其中有7种为宋刻本《南宋群贤小集》所无,即赵汝《野谷诗稿》、郑清之《安晚堂诗集》、岳珂《棠湖诗稿》(天津图书馆藏有宋刻本)、宋伯仁《雪岩吟草乙卷·西塍集》、周弼《汶阳端平诗隽》、罗与之《雪坡小稿》、张至龙《雪林删余》。将《江湖前、后、续集》与《南宋群贤小集》《南宋六十家小集》汇集在一起,去除重复,另外加上天津图书馆旧藏宋刻本《中兴群公吟稿·戊集》,目前已知的书棚本南宋诗集至少有120种。这正好印证了诗人蒋廷玉写给陈起的赠言“南渡好诗都刻尽”(《诗渊》第518页引蒋廷玉《赠陈宗之》)。

陈起父子开设的陈宅书籍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刊刻了200多种晚唐诗集和江湖诗集,促成了南宋末年晚唐体和江湖诗的盛行。这既是中国书籍出版史的奇迹,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了一段佳话!

① 有关陈起卒年,本人在《宋才子传笺证》中有考证,详参傅璇琮、程章灿主编《宋才子传笺证》(南宋后期卷),辽海出版社,2011年。

① 有关陈起的交游,参见张宏生《〈江湖集〉编者陈起交游考》, 《文献》1989年第4期;胡益民、周月亮《〈江湖集〉编者陈起交游续考》, 《文献》1991年第1期。

① 参见本书第二章。

① 黄永年《关于〈唐女郎鱼玄机诗〉》, 《藏书家》第七辑,齐鲁书社,2003年,第33—34页。

① 参见本书第四章。

② 有关江湖诗祸的详情,参见程章灿《刘克庄年谱》宝庆三年丁亥附考《梅花诗案(江湖诗祸)考》,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9—103页;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附录三《江湖诗祸考》,中华书局,1995年,第358—370页;原田爱《江湖诗祸》,内山精也主编《南宋江湖の詩人たち——中国近世文学の夜明け》, 《アジア遊学》第180期,日本勉诚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