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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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所不容的愛的形式

愛情會以各種方法呈現,

重點是,

並不是呈現的形式。

而是,

想盡辦法要曝曬在光線之下的,

急於要呈現的熱情,

才是愛情。

1.

任天堂做婚禮策劃師以來,接過不下六七百宗婚禮,但沒有一個比起這宗婚禮,令他覺得心裏掙扎,在想接和不想接之間的灰色地帶,難以抉擇。

為了此事,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他想過在“保留回憶”群組內,向郭抒瑤、梁爽、張寶珠三人諮詢意見,但此事並非三言兩語能說明,他還是放棄了。

然後,一直熬到翌日早上,當他仍是兩眼瞪着天花板,腦內好像有很多烏蠅飛來飛去,他終於想到找誰開導,就是一手帶他入行的姑婆。

他致電去姑婆在上海的手提電話,姑婆的聲音精神奕奕的,他提起精神跟她講早晨,聲音卻很沙啞。

彼此問好一番,姑婆已看穿任天堂有要事找她。

“小任,工作遇上難題了吧?不怕告訴我。”

“昨天有一對準備結婚的新人來找我,請我做他倆的婚禮策劃師。”

姑婆在電話那頭嗯嗯的聽着。

“兩人都是三十多歲……都是男人。”

姑婆靜默一刻才說:“你意思是,兩個男人準備在香港結婚?據我所知,香港法律暫時不容許同姓婚姻吧?”

“是的,香港法律未容許,所以,兩人已在英國註冊結婚了,準備在一家私人會所舉行結婚晚宴。”任天堂說出自己的困惱,語氣卻顯得狼狽:“換作平時,有新人來找我,我一定會一口便答應。可是,我卻對他們說:‘你們舉行婚宴的那一天……有另一對新人很久前已預留這日子,我要先問問是否如期舉行,你們這方面,請等我回覆。’我說謊了,我在那天沒工作。”

姑婆聽完,用明暸他的聲音說:“若你不想接,只要推說有新人已付了酬金,就可以爽快拒絕了。你是想接這個工作吧?但你現在三心兩意,是為了什麼呢?”

“是的,我真想接這個工作。”任天堂說:“可是,令我覺得困惑的是,我害怕會有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啊。”

“譬如什麼?”

“譬如……如果忽然有什麼反同志的團體來示威,高舉着侮辱性字句的牌子,衝擊婚宴現場呢?”他說出心裏的憂慮:“又或者,兩人的親朋戚友中,有什麼好事之徒,在婚禮進行中搞破壞呢?”

“原來,你憂慮這些啊。”

“這只是一小部分,還有其他一百種憂慮啊!”

“我還以為,你是討厭同性戀,才拒絕接這個工作。”

“咦?這是什麼年代了啊?”任天堂怪叫一聲:“在我認識的朋友中,有幾個也是同志啊,我不知多愛他們,怎會抗拒啊!”

“既然如此,我完全明白了,你擔心的,只是無法控制大局。”姑婆的聲音頓了一下說:“小任,你不妨這樣想。

“就算你接不接這個工作,想去婚禮搞破壞的人,還是會出現。你會預料到甚至出乎預計的危機,依然要發生。

“所以,你必須相信一件事,有你參與其中,運用你的經驗和應變能力,也許,有機會將一切撥亂反正。”

任天堂有一絲懷疑地問:“我真有這種能力嗎?”

“由於心裏有懷疑,你才要證明自己。”

他呼口氣笑了。

聽完姑婆的話,他心裏堅定地知道,自己必須擔此重任。

2.

任天堂欣然接下了祖與占的婚宴。

網上也有報道這宗香港破天荒的同性結婚,任天堂也不是大傻瓜,看報道內文意義不大,懂得看的當然要看留言。

他發現,留言大多數傾向負面,惡毒涼薄的劣評有一大堆。當然,也有祝福和力撐的留言,但很快就被更多反對的聲浪淹沒了。

這令任天堂的擔心又多一重。

做了幾百單婚禮,他很少在陣前睡不着,但這次他真的睡得不好,擔心會出亂子。

終於,到了婚宴舉行的大日子,任天堂比平日更早到了現場準備,又跟兩個男司儀緊密溝通,調整了部分有開同性戀玩笑成分的講稿,也要求會所減少宴會廳內有職員自以為是的粉紅佈置。

傍晚時分,婚宴正式開始了,來賓陸續抵達。

相比起在酒店宴會廳或酒樓舉行,在私人會所舉辦婚宴,容易處理得多了。

由於賓客手上一定有邀請咭,會所也有完善的登記程序,不像酒店或酒樓般自出自入,隔絕了很多閑雜人等,有心搞事的人根本不得其門而入。

在英國替兩人註冊結婚的律師也到場了,替一對新人進行交換婚戒的儀式。

就連在台下監場的任天堂,也忍不住拿出手機,把這一幕拍下來。

酒席在熱鬧的氣氛下開始,順利進行了大半,任天堂也總算鬆了大半口氣。

當他走出宴會廳的露台,打算走到一邊打點新人回禮的事項,只見三個男賓客在露台,圍在一起抽煙。

他路經三人身邊,正好聽到他們的對話:

“……兩個男人找一個殘廁解決不就好了,結什麼婚啊,有夠噁心吧!我從來沒有去過比這個更荒唐的婚禮了!還要強迫着看兩個男人親嘴!”

“你們知道嗎?我接到請帖時,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嗎?有什麼慘烈得過找一個男人做老婆啊!”

“我們以後見到他和另一半出席聚會,要不要稱呼那人‘阿嫂’?”

然後,男人們發出了嘰嘰的嘲笑聲。

任天堂走到一角點算禮物的數量,但他什麼也裝不進腦裏,終於,他咬咬牙的回頭了,走到三人面前開口說:

“各位,很冒昧,容許我打個岔。”

三個男人看着任天堂,他笑臉盈盈的,讓人無法一下猜到他的意圖,三人只能看他說什麼。

“我明白大家的感受,大家也給嚇壞了吧?事實上,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一樣驚訝啊。

“但是,作為一個被婚事主角邀請的嘉賓,我相信,還是應該為了祝福而來。如果這個婚宴,對你們來說只是笑話一場,那麼,你們大可早退啊!”

一個在世俗的標準來說樣子很猥瑣的男人開口:“喂,你鬼扯什麼人生大道理?你是什麼人?”

“我鬼扯的不是什麼人生大道理,只是朋友之間的彼此尊重。我是什麼人?我是今晚的婚禮策劃師,我的工作就是保障這個婚禮,由開始直至完結,也會在最順利的流程下進行。”

另一個肥豬一樣的男人,用演話劇的語調說:“原來,你只是來打工的?你收了工錢就請收口吧!”

任天堂從容不迫的,從西裝的內袋取出了銀包,在裏面掏出了六張五百元紙幣,伸手遞到三人面前。

“既然你們看不起這個婚宴,你們所給的也該是下限的人情了吧?剛剛已吃了最昂貴的鮑魚和魚翅,剩下的不值太多錢。那麼,我給回你們做這次人情的錢,就當作我今晚白做就好了,請你們離開吧。”

猥瑣男和肥豬男似要發作,那個一直保持靜默、身材高挑的男人,伸手搭住兩人肩膊,對任天堂微笑。

“我代兩個朋友向你道歉。”他說:“我們剛才只是在胡言亂語,你也是男人會明白吧?男人堆在一起就會說些賤話。可是,不代表包含歹毒的惡意。”

任天堂的心頭火馬上降溫,輕輕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他心頭一陣驚異。

在露台前,那個男人一直背着燈光而站,恍如躲在最陰暗的角落。而當他稍稍挪動身子,宴會廳透出的燈光加上月色,映出他一頭銀灰頭髮。

雖然,他架着一副眼鏡,但他正好就像架起一副眼鏡就以為誰也不認得的超人,就憑他深邃的眼神,任天堂一下子便認出他。

是的,兩人在仰光的葬禮、在仰光的墳墓前都碰過面了。

他聽一個有着碧綠色Color Con眼珠、一雙長腿非常好看的少女在葬禮中說過,男人的名字叫霍品超。

——恍如最奇特的9V電池,正負兩極都在同一邊的霍品超。

肥豬男用力聳着身子,好像要擺脫霍品超搭着他的肩。他不順氣的說:“喂,我為什麼要向這個人道歉?他只是——”

“分析一下形勢吧,剛才的話給新郎聽到,一樣對你下逐客令。”

一聽到霍品超這話,肥豬男的動作停頓下來了。

霍品超轉向一臉不忿的猥瑣男,“還有你,你公司每年有超過三成的盈利,都拜新郎的公司所賜,你決定要跟錢翻臉?或者說,因為一句戲言,你願意將自己放入有二分之一機會翻臉的俄羅斯輪盤之內嗎?”

猥瑣男也噤聲,半句話也不敢說。

霍品超對任天堂微笑着,“小兄弟,我看得出你是個有情義的男人,但未免太張揚。由你的身分去驅逐來賓,會輕易令你在自己的行頭身敗名裂,還請息怒。”他把手伸到任天堂拿着紙幣的拳頭上,把他伸直了的手輕輕壓下。

任天堂渾然清醒一下,霍品超的話合情合理,他實在太緊張這個婚宴了,一下子居然失去理智。

他連忙把錢放回銀包內,免得被相隔着一道玻璃的宴會廳內的賓客,發現他不成熟的行徑。

3.

最後,任天堂擔心的事並沒發生,婚宴在溫暖而感動的氛圍下進行,直至終結。

兩個新郎真心相愛的表現,深深感動了每一位來賓。

處理過很多婚宴的他就知道,一個婚宴是否成功,能否令賓客們稱心滿意,從最不起眼的小事就知道。

他看看放在宴會廳接待處,讓來賓們隨意索取的過膠3R婚紗相,一早被掃清光。

而每張餐桌放着作為新人回禮的十二小盒的印有兩位新人名字的心形朱古力,也已拿走了十之八九。由此可推測,絕大部分人也喜歡這個婚宴。

當所有賓客走後,祖與占也完全放鬆下來,走到任天堂面前道謝。

“謝謝你,小任。”祖內歛的說。

占明顯是喝醉了,他激動地說:“小任,現在才敢告訴你,為了這一次結婚,我們遭到了多少的白眼!多少拒絕!”他兩眼紅紅的看任天堂,“我們找了八個Wedding Planner,但沒一個肯接我們兩個基佬的婚禮,當我們都感到絕望時,你卻一口答應!”

“你們為何會以為我一無所知?”任天堂看着兩人,把放在心裏很久的話說出來:“一對深愛對方的情人,不經歷一些驚天動地的磨難,將來有什麼笑看當年的話題?”

祖與占甜蜜的相視着,異口同聲說:“謝謝你小任,給我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

然後,兩人也伸出手,準備與他握手。

任天堂卻沒有伸出手,倒是老大不客氣的,一把將兩人抱進懷裏去,大力拍着兩人的背部。

“謝謝你兩公婆,給我見證了愛情,你們要幸福啊!”

三人感動相擁着,久久也不放開。

4.

當任天堂拖着銀色的行李箱,走出會所大門,會所快關門,賓客散盡。

由於會所在跑馬地的山上,拖篋下山有難度,四周當然沒巴士,他只好站在大門前的計程車站,等了又等,一直沒有車。

一架房車停在他前面,司機探頭出窗,是霍品超。

他托托鏡眶,對任天堂說:“上車吧。”車尾箱慢慢掀了起來。

任天堂點點頭,把行李箱放進去,就坐到司機位旁,司機說:“你去哪裏?我送你去。”

“太麻煩你了,在跑馬地放下我就可以。”

“不,有車的人,就有職責把朋友送回家。”

任天堂明白的說:“我住荃灣。”

“好,我在荃灣港鐵站放下你。”然後,他就開動車子駛落半山。

車廂播着輕音樂,任天堂真的太累了,所以感到極之舒適。他突然在想,自己也許該買一架車代步。

“剛才的婚宴很成功,你是監督着整個婚宴進行的幕後功臣,功勞最大。”

任天堂笑一下,“我還以為,沒有人會知道我在做什麼呢。”

是的,大部分人對他的這份工作的性質不明所以,他總給人行行企企就有錢收的印象。

“我知道你做什麼,因為,我也做着近似的工作。”

霍品超在一個紅燈前停下,從西裝袋內拿出名片盒,想遞一張給任天堂,但盒內剛派光。他打開音樂播放器旁的儲物小盒,從放滿了墨鏡、道路地圖集、平板電腦的一大堆雜物裏,搜尋着名片。

任天堂也沒刻意去看,但由於儲物盒就在前座乘客前面,他才注意了,地圖集下壓着幾張背景是一片蔚藍天空的相片。

相片裏有個笑得很愉快的女子,他一眼就認出,就是七年前,在仰光葬禮上見過的綠眼女子。

“對啊,剛才在露台上,還未自我介紹,我叫霍品超。”他從盒底搜到了一疊名片。

任天堂也拿出了一張卡片,跟霍品超交換。

任天堂看看霍品超的卡片,想了一下,就明白霍品超為何說自己很明白他。

“看起來,我們在做同一類工作啊。”

“所以,我才會停下車來。”他說:“我覺得,我是應該認識你的。”

任天堂本想跟他相認,兩人均是仰光的“舊相好”。

可是,回想起上台悲痛地朗讀悼文的霍品超,應該是仰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決定暫且不提傷心事,當作是新認識。

“你朋友是祖?占?”

“祖。”霍品超說:“說起來,我真想為剛才那句‘我們以後見到他和另一半出席聚會,要不要稱呼那人‘阿嫂’?’再一次道歉,但你明白這些事嗎?我和祖相識多年,有時公餘一同去健身室,焗桑拿和更衣之類,總會肉帛相見。然後,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一封請帖,他的配偶是男人……那種被蒙在鼓裏的感覺,也是挺難受的。”

“我明白。”任天堂驚訝,“真沒想到,他把這份感情收得那麼密。”

“今晚,一直眼看着祖與占的愛情故事,總令我想到一件事。”

任天堂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在阿姆斯特丹,發生了一件真人真事:一個女人因急病死去了,深愛她的男人傷心欲絕,在她的下葬前,把他買給她的手機放到棺材內,陪她一同入土為安。然後,葬禮後的第二天,男人的手機響起來,是女人的來電……”

任天堂聽得緊張,他急着問:“男人救出了女人嗎?”

霍品超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男人沒接這個來電。”

“沒接聽?”任天堂訝異不已。

“男人突然接到女人來電,整個人慌惶失措,腦中變成一片空白。”霍品超說:“他第一個反應是不敢接聽,第二個反應就認定那是惡作劇,不肯接聽了。”

“然後呢?”任天堂很緊張結果。

“電話一直響到自動跳到留言信箱為止。女人在留言信箱留下一段話,男人聽完女人的留言,才知道她真的未死。他打她的電話,但她已經沒接聽了。

“男人用最快速度挖開女人的墓,她已經死去了……或者說,再度死去了?她最新的死因是,在密封的空間窒息致死。”

任天堂一路也反應不來,更加無言以對。

“結局是,男人傷心欲絕,自殺死了。”

任天堂怔然一刻才說:“那是個非常非常悲傷的故事。”他奇怪地問:“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你說這件事,會令你想到祖與占的愛情故事?”

霍品超把車停在一個紅燈位時,把臉轉向身旁的他:

“任天堂,你覺得,祖與占愛對方嗎?”

“他倆當然相愛。”

“可是,那是愛情嗎?還是熱戀?”

“咦?”

“愛情,和熱戀,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霍品超再問他一遍:“他們到底是哪一種?”

任天堂可不是什麼愛情專家,說真的,他也搞不清“熱戀”和“愛情”的分別,讀完大學也畢了業的他,對“愛”這回事仍是迷迷惘惘。

他真懷疑,講到愛這個話題,連思想早熟的小學雞也可能擊敗他。

霍品超向前面的路抬了抬眼,“快到了。”任天堂看看前面的千色店,拐個角就到港鐵站。

他對任天堂說:“半年後……不,大約一兩個月後,我倆再談論這話題。”

任天堂不明白他的話,什麼一兩個月半年後的,但他沒所謂的說:“好啊,再談吧。”

車子停在港鐵站前,霍品超親自下了車,走到車尾箱替任天堂抬出行李箱。

兩人道別前,他說:“對了,若我有一天結婚,也可找你擔任Wedding Planner嗎?”

任天堂笑了笑,想問他是不是就是“9V電池理論”的女子,但他當然沒問。他只是爽快地說:“當然可以!”

“一言為定。”

霍品超掀出一個饒深意的笑容來。

是有那麼一種人,

天生就散發著教人抗拒不了的吸引力。

遇上這種人,

請別急著否定是自己錯覺,

那只是你的嫉妒感發作而已。

虛心去視察對方的一舉一動,

學習對方比常人卓越之處,

你就會活學到,

這種難得一見的吸引力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