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银幕不是荧幕,是放映不是播映:当女明星还是大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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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翠1兩種綠色——是翠不是黛

電懋要與邵氏搶拍《梁山伯與祝英台》時,為什麼不用林翠反串男主角,尤敏坐正女主角,而是用上德高望重,以至看上去輩份與年齡皆有距離的李麗華?這是我在看畢《蘇小妹》萌生的「百思不得其解」。

太帥了。易弁而別的林翠,我在電懋版《寶蓮燈》曾經見識。雖然恰如其分,對於他扮演的華山聖母之子沉香,我倒更喜歡邵氏版本中的林黛——是,四屆影后生平唯一一次「扮男仔」,據說是請纓上陣,因為雖已名正言順掛上頭牌出演華山三聖母,但當劈山之子傳出將由《梁山伯與祝英台》一炮而紅的凌波出任,她便把易裝的第一次奉獻給邵氏版《寶蓮燈》。

林黛分飾的沉香,其實只演了一半,另一半屬於她在自殺前未煞青的戲份,代她修修補補完成拍攝的,是「新林黛」杜蝶。是以,沉香在片中一會兒瘦,一會兒「肥」——那「肥」在三聖母身上未免過於富態,畢竟她是餐風飲露的仙女,但對於十來歲的小男孩,倒是肥如嬰兒般可愛。林黛演三聖母因略顯圓潤而更覺成熟,但林黛演沉香,逗人喜愛的程度,是想搣他面珠墩的肉幾搣。

林翠的沉香,四隻字夠矣。英明神武。手拿劈山斧,頭頂紅纓冠,一派名校尖子模樣。非池中物的入型入格固然奪目,可是,若說從「月亮情結」的解讀角度來看,這沉香與三聖母(葛蘭)更像是兩個個體的情感表現而非臍帶要斷未斷的難捨難離。林黛之前也沒演過男性,更不要說是稚氣的「男孩」,給人感覺除了新鮮,更有驚喜——之後要等到十多年後林青霞在《金玉良緣紅樓夢》中飾演賈寶玉驚艷全世界,我們才一開眼界,小男孩的癡纏落在大女明星的表演裡,原來可以如此活靈活現。

由此,我更肯定性別扮演不能一本通書讀到老——林翠憑《四千金》的「男仔頭」Hedy一鳴驚人,又曾演《化身姑娘》,片中的她梳蛋撻頭,穿男西裝,反串男角理應過關斬將,然而,時裝與古裝的分別並非只有一字之差,「男仔頭」女孩與時裝片的drag king,到底不須顧慮咬文嚼字眼神造手,古裝之所以大不同,在於功架決定一切:《寶蓮燈》中林翠的沉香悲情有餘,活潑不足,到了《蘇小妹》,情況才見有所逆轉——那才情橫溢的蘇小妹古典美人扮相在她身上竟成綁手綁腳,而要到了改扮男裝後才見揮灑自如。

主要原因,是編劇秦亦孚在一部戲曲電影中讓林翠小試牛刀一會,演出了一段折子的莎士比亞。

《蘇小妹》的戲劇結構,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正是借兩個女人(正室與小三)的隔空鬥法寫一個女人的「性別覺醒」——蘇小妹是才女,文娟(張慧嫻)是詩妓,中間夾住自稱不好色的秦少游。丈夫想綠楊移作兩家春,老婆的堵截妙計,是冒他姓名假扮男裝登門拜訪第三者,務求身在隔壁的他被認作是A貨。隨著詩妓中計,於是香閨內上演兩個女人的又一齣「雙鳳奇緣」:

蘇:娟娘才貌聞名久,今天特來訪詩友,談不到結鸞儔,又何敢稱風流

文:我是水面的花,我是風前的柳,哪裡配嫁名流。

丫環(周萱):她為你想的人消瘦,她為你想的一身愁,嫁不到秦少游,她寧願孤身到白頭。你難道就忍心看她一生休。

蘇:自古佳人難再得,如今知己更難求,怕只怕河東獅子吼,酸風醋雨令人愁,你說我怎能結聯儔。

文:這倒不用愁,逆來我順受。

蘇:你能受,我難受,怎忍你一輩子不抬頭。

文:但能情長久,但能意相投,就是一輩子不抬頭,我決不把眉兒皺。

丫:她既然能忍受,你何必再擔憂,快快來喝杯定情酒,趁著今宵月滿樓。

蘇:姑娘比不得閒花柳,婚事何能太簡陋,待我回家請母命,再來迎娶到高郵。

文:感謝你情意厚,取下我玉搔頭,區區的信物願收留,天長地久永相守。

丫:大人,你的信物呢?

蘇:唯我客中無所有,只有一雙空空手,這方玉佩太粗陋,怎配得上玉搔頭。

丫:什麼配不配得上(交換二人信物)這門親事定了。

蘇:天色不早,下官告辭。

丫:喝了這杯,才讓你走。

(雷聲大作)

蘇:我喝了一杯酒,這就下雨了。

丫:這叫天留客,大人,我看你走不了,不如就呆在這兒,跟我們姑娘成了親算了。

蘇:不不不,下官還是告辭的好。

文:這麼大的雨,走出去會受涼的,我看還是我陪學士飲酒論詩,如何?

蘇:不好,不好。

丫:大人,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我走了(關門,剩二女)。

文:天作合,雨留人,今天居然稱了我的心,這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怎麼你緊皺雙眉不出聲?莫不是嫌我出身卑賤難為偶?莫不是怕我品格沒聲名。

蘇:十年前我得個奇怪病,心跳胸悶頭腦昏,此刻忽然又復發,一霎時天旋地轉眼難睜。

文:讓我扶你上床睡,除去衣冠養養神。

蘇:不不不,這病最怕睡,越睡越昏沉。

文:有病不能睡,難道坐著到天明。

蘇:只有靜坐到天明,一到天明就太平。

文:心跳胸悶真能忍,我給你摸胸散散悶。

蘇:這病不能動,一動病加深,你還是去安息,讓我靜坐到天明,好在天明並不遠,那時候我們再談心。

這場李雋青(邵氏版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寫詞人)寫詞的黃梅戲小姐的良緣不果,下集還在後頭:「一個是胡思亂想夢難成,一個是千方百計想脫身」。深深不忿如意郎君就在一步之遙的張慧嫻還是不能不受「如此風情如此夜,如言如語最消魂」的雨聲催情作用影響,一身紡紗睡衣給林翠上演「三蓋衣」:「是真病是假病?是假意是真情?真真假假兩難分,我也胸悶頭腦昏。」等到她睡下,林翠起:「又體貼又溫存,令人到此不消魂,幸而她把真當作假,不再把假弄成真……」

至此我才恍然大悟,除了把「十八相送」倒樁來演——被暗示的梁山伯其實是祝英台所扮;《蘇小妹》在林翠演藝生涯中的反串戲原來還有更深啓示:「扮男人」難她不倒,「扮女人」才更難。

而她的俊俏書生扮相,不斷教我想起何韻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