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明明如月
第20章：明明如月
这百余名男子的年龄各不相同。最年长的满头白发，那遍布皱纹的脸庞犹如大旱后干涸的土地，约莫已年逾古稀。最小的不过才两三岁，可能还不太明白此时发生了什么，即使被绑着也觉得好玩，还时不时扭头冲周围围观的人们调皮地笑笑。
在他们旁边站着的，是百余名被绑住手脚的女子。她们年龄也是各不相同，均是即将被没收入宫为奴的郭家女眷。她们平日里一个个都养尊处优，而在这短短十几日后，她们非但都成了卑贱的奴婢，还得眼睁睁看着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在她们面前被生生斩杀……没有人能接受得了如此巨变，因此现在她们均是呼天抢地，哀嚎连连，给这肃杀的刑场内又添了一份凄凉。
而郭阳之所以还没被抓，或许只是因为，司马家还未将她指出来而已。她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当看到刑场上最前面的郭单时，即便此时她的双眸刺痛无比，泪水还是迅速盈满了眼眶——此时郭单即便跪着，脊背也是挺得笔直，仿佛在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他发丝凌乱，满脸污痕，身上的白色中衣已经被鲜血染红，破破烂烂；从破洞里显现出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伤痕，体无完肤。想来这十几日，他在地牢里所受的是何等的折磨。
她还依稀记得，上次与郭单见面还是在六年前，她与母亲被送走的那个夜晚。那晚郭单即便被曹氏逼得有些狼狈，但身为一郡之长的他还是仪表堂堂，有些气势，与现在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也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到这里，昨日她一直在想的那个问题，便又在她脑海里升腾起来——郭家与司马家素无恩怨，为何司马懿执意要陷郭家于死地，甚至不惜如此酷刑折磨郭单呢？
她还听到周围人群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满门男儿均要被杀，真可怜啊……你看那孩子，估计还没到三岁吧？怎么忍心呀……”
“说郭太守会谋反，我是真不相信啊！这些年郭太守把西平治理得这么好，对百姓好，对朝廷也是唯命是从。这样一个好官，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嘘，小声点！朝廷说郭家谋反那就是谋反，你不会想跟他们一起去死吧？”
……
身着黑底金纹官服的陈群坐在最前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昔日好友，如今就这么跪在他面前，等着被他下令斩杀；他简直如坐针毡，生不如死。
不过郭单却明白，郭家不必被夷三族，所有女眷得以保留，定少不了陈群的帮忙，他已经尽力了。陈群今日监斩他，也是身不由己。他自是感激不尽，更不希望陈群心中因此而怀有任何愧疚，就突然大声朝他喊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他这一喊，让陈群藏在袖袍内的大掌骤然握紧，思绪紧接着就飘回了建安十三年的许昌……
建安十三年还是汉家天下，曹操废三公自任丞相，大肆招揽人才，主张唯才是举。
他和郭单是总角之交。那时他们都还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却都胸怀大志，被曹操的雄韬武略所深深折服，一起来许昌投奔曹操。
那一夜，他们与诸多学子聚集于许昌城中最大的酒肆内，纵情饮酒高谈阔论，最后一起吟诵曹操的《短歌行》，是何等的畅快淋漓……
即便那夜过后，他便被曹操任命为丞相军事，留在许昌；郭单则被任命为西平州牧，前往西平就任，两人就此分开几十余年；但两人每每想起年少时，在许昌饮酒狂欢的那一夜，他们都还会心有灵犀地遥遥牵挂着对方。
只是造化弄人，阔别几十余年再相见，竟会是此等惨状；而那般心有灵犀的感觉，以后便再也不会有了。
不过至交毕竟是至交，即便已有几十年未见，陈群还是通过郭单吟诵的这一句诗，就读懂了此刻他想说的所有话。陈群那原本无比伤痛的脸庞，此刻终于逐渐舒展开来，也大声回了一句“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念完后，他和郭单相视一笑。即便这笑容分明饱含沧桑，却还依稀带着年少时纯真的模样。
紧接着，后面就传来侍卫的叫喊声：“午时已到——”
陈群深吸了一口气，面带浅笑地伸手，拿过旁边竹筒里的令牌，就用力朝远处扔了过去。
当令牌“哐当”一声着地的瞬间，刽子手们也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将那一颗颗鲜活的头颅砍下，滚得整个刑台到处都是。嫣红的鲜血染红了刑台，所有人鼻息之间都在顷刻间充斥了浓烈的血腥味，无从躲避。
在众人的一片唏嘘声中，旁边郭家女眷们的哭喊呼嚎声便更加惨烈，震得人双耳都有些疼痛。
郭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阔别六年后，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亲口跟她说上一句话，他们就这样阴阳两隔。
而促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司马家……
郭家男丁均遭屠戮，女眷也都被控制，甚至都已经没人来给这铺满刑台的尸体收尸。而即便郭阳知道此刻自己不该站出来，但她实在不忍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暴尸荒野。可就在她准备不顾一切上前去拖下郭单的尸体时，她整个人却突然被一只手从后面揽住，让她丝毫动弹不得。
她吓了一跳。当回头看到拦她的竟是司马昭时，她却更加怒火中烧，蓦地用力就想将他推开，声嘶力竭地朝他吼道：“别碰我，滚！”
至少这一刻，她不想再见到任何司马家的人，来给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伤口。
幸好刑台旁郭家女眷们的哭喊声太高，周围人们的注意力也都在刑台上，没人注意到他们。可她不论怎么用力也推不开司马昭，他见她这副冲动的模样也有些急，最后干脆伸手牢牢擒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了两下，提高声音叫道：“姐姐，你冷静一点！你若是不想跟那些女眷一并被没收入宫为奴的话，现在就必须得跟我走！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