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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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两城一梦

火车上的时光总是被沿途的风景拉长,生命在这个轰鸣啜泣的庞大机器中,不怀好意地空出一整块时间供你胡思乱想。在哐当哐当的节奏中窗外的陈塘矮树、高木花田疾驰而过,视线在一片暗绿葱黄的荒野中逐渐失去焦点。

对面一个油亮黑瘦的小男孩翘着小指嗑瓜子,旁边一个结实黝黑的女人躬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饭盒,一弯腰,露出腰间的赘肉。“妈,你在干啥咧?”男孩嘻嘻哈哈地笑,是河南人!母亲曾开玩笑说全世界到处都是河南人,那时的母亲,笑得那么好看。

面前的母子又端起手机看唇枪舌剑的肥皂剧,外放的配音嘈杂刺耳,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突兀地跳出来:“妈,我还是不是你的女儿!”

随着嘈杂喧嚣-同占满脑海的,是母亲绝望的脸。

一直知道父母不和,而这只能算是我清淡的青春里一点小小的浪花,偶尔打湿我挂着线头的裙角。我是说,我也但愿岁月静好,有着(怦然心动)中茱莉那样的家庭,-对温暖的父母在孩子迷茫时亲吻她的额头。

然而,生活只把母亲留给我。

俯身吹熄十七岁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头上的生日帽跌进蛋糕奶油里,毁掉了两朵焦黑的朱古力花。房间里漫着烛油烧透的蜡香。面对偌大餐桌上的一小盘蛋糕,我独自为自己唱起生日歌。母亲的贺卡和父亲的鲜花摆在起,鲜艳得晃眼。忘记孤独,我为自己的十七岁开心,一口气吃掉半个蛋糕。

月亮爬上房,在破败的云絮间游走。我钻进舒服的被窝,抱着丑娃娃和笔记本电脑看电影《七号房的礼物》,艺胜正和智障爸爸生死相离,泪水在艺胜和我的脸上汹涌而下。龙九嚎啕大哭的脸占满荧幕,我听见门外窭意宰率的声响,低头把涕泪抹在袖口。爸妈回来了。

门外的声音毕毕剥剥渗进我的耳膜,愈演愈烈。刹那间,母亲的一声尖叫划破洒在地板.上的白色月光。

然后声音凝固了,客厅中的影像像黑白默片般猛然晃动。父亲的拳头仿若暴风雨般席卷在母亲脸上。

客厅亮如白昼,我从暗处睁开的双眼,被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生疼。我看见母亲扭曲狰狞的面孔,看见她张大嘴巴喉头攒动,却再没声音。我看见父亲的眼镜跌在地板上,又被母亲抽搐的双脚踩碎。

“离婚!”

一切都仿佛远去了,一切又仿佛近来了。我没像偶像剧里苍白赢弱的女主角那般颓然跌坐在地双手抱膝,而是举起右手蒙住眼睛,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惊恐像一只咆哮而出的猛虎,伸出涎液流淌的长舌舔舐我一瞬间瘫软的心灵。

我眼眶里有滚德的东西要酒落。哦,我没有哭。刚才看的电影有点虐心。我仰着泪流满面却毫无表情的脸,转身离去,胸腔里空荡荡的冷得抽筋。

抱着仍在发热的笔记本,我睁大酸涩的眼睛,坐在盛满凄惶和黑暗的小床上、听见心里的小鬼胡言乱语:“十七岁生日,哈!”

离婚后的母亲像被抽干汁液的枯枝,僵直地生活。

父亲变戏法般地很快又结婚。我一点也不在乎。

女人是南方人,是个厦门的海浪里浇灌出来的热带生命。有人说:“厦门是一座太过美丽且让人流连忘返的城市。”内心深处仿佛死灰暗自复燃起来,我想象着高大的棕榈树伸出手臂触摸湛蓝的天空。

女人倾尽一生积蓄,连带我父亲的支援,在鼓浪屿上开了--家珍珠小店。暑假她三番两次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厦门做客,说要找个机会了解我。

挂断电话回神看沙发上的母亲。她在午后充沛的阳光里睡去了,胸口搭着一张印着铅字的报纸。阳光像个红脸的孩子在母亲手臂上流连,我张开五指,把阳光推进自己的掌心,给它一个更大的舞台。

我想不通她有什么理由要了解我。

高三前的暑假来得不偏不倚恰如其分。

盛夏清展的武昌水汽浓重雾气悬浮,空气潮湿得能随处捏出一把水。我拉着母亲漫步在路淡晨曦里的长江大桥上,江风赛着微腥的水雾,涩涩地拍打在眼角眉梢,彩色衬衫吹成两个气球。生活四平八稳,我却隐隐感到底下暗潮涌动,让我有些头晕,就像脚下青蛇般扭动的江涛。

“以后上大学....就留在武汉吧。妈能常去武大看你。”

母亲的话在江凤里摇摇欲坠。

没去接住这句话,任它坠落在滚滚而逝的波涛中,被浪花拖进深深的江底。我伸手去摸粗糙的护栏,心底有几个字在打旋:“走出去,离开他们。”宽阔厚重的长江大桥在晨光中渐渐明晰,我在心里盘算着,这时候武大校园里的樱花早该落了-地,像春雪也像娃娃的脸。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推开房门,母亲慌张地抬头瞧着我,像一个偷吃糖果的小孩。没有月光的夜色湿漉漉地披在她身上,像一袭年久的袍。

看到母亲手中的黑皮日记本。我的。

母亲脚步仓惶。“啪哒。”本子摔在地板上。凌乱地去捡,却--脚踩在黑色的封皮上。阴晦的夜色被母亲笨拙的动作切碎成一片片,装满聒噪的蝉鸣。

突然间,两大滴眼泪掉下来,我猛地摔上卧室门,在巨大的震颤声中冲向母亲脚边,-股蛮力使劲推开她,抱起我单薄的日记本,嚎啕大哭起来。

“你这个把绝望当作生活的妈!是不是占有别人才能解脱你的痛苦?”紧紧怀抱的黑皮日记仿佛就地砸出一口深井,地底下的暗流汨汨而出,泼墨似的向天空泼洒一道冰凉刺骨的黑色巨柱。

窗外流星般往来的车灯不时划破暗夜,我的哭声低沉而又清晰,每一声都仿佛钝剑,从母亲的眼睛耳朵、皮肤上刺穿进去,我看见母亲的惊慌像乌黑的血,从大大小小的伤口里缓缓地爬出来。

我用尽力气哭,直到忘记为什么要流泪。

没有月亮的夜院之后,我拨通后母的电话,风-般卷走自己的行囊,逃离潮湿黏腻的武汉,逃离欲哭无泪的母亲。

现在的我像僵尸一样躺在开去厦门的车厢里,被对面的母子闹得神经错乱。脑海里渐渐浮出后母股勤的笑脸,我镇静下来想象着厦门香软的海浪款款袭来,像一一个奶香四溢的温柔的茧慢慢包裹住周身.沙滩,浪花,菠萝蜜,郁郁葱葱的高脚的棕榈树,我被自己的幻想陶醉了....

鼓浪屿,珍珠店。阳光,沙滩。-个个绚丽的名词,连缀起来构成一幅美得惊心的图画。

阳光像铺天盖地洒下来的滚烫的白色大雨,倾泻在全身上下,豆大的汗珠很快冒出来,密布在胸口,额头,脖颈,鼻尖,伸手一捞立刻甩下一把水珠。大汗淋漓的我站在火车站外,满脸水光。

我在这时候看到云:朵和棕榈树。眯眼望去,两行高高的棕榈树仿佛笔挺的少年,在他们一簇簇毛茸茸的绿色头发上面,我看到无法想象的美丽天空,大朵白色云团仿若怠惰的婴孩,肌肤柔软地横趴在碧色的天空里。隔着遥远银河的距离,我仿佛嗅到云朵夸张的笑口里散发出婴儿奶奶的体香,我被自己的幻想弄迷糊了,在骄阳下恍恍惚惚有点头晕了。

后母带笑的高音在这一刻传来,渺远而又清晰。

抵达厦门的感觉真实地来临:,我感到疲倦的欢喜,冥冥之中的一丝陌生和不安,很快被潮水般袭来的新奇和喜悦之情冲到心房一角。

后母是个被厦门终年不变的烈日烘烤出来的纤瘦女人,不算特别黑,穿一身色彩斑斓花朵细密的长裙,从阳光下走到你眼前好像带来了一股海滩上的热闹气息。

傍晚的中山路人山人海,挤在摩肩接匣的人群中心神恍惚,仿佛又回到武汉的江汉路。傍晚的江汉路,同样熙熙攘攘,同样的西式建筑,同样的现代步行街,不同的是中山路的出口是厦鼓海峡,江汉路的出口是长江江滩。仿若又拉起母亲的手,母亲的手软热而有.....

后母回头粲然地笑,拉我拐进一个光线明亮的小店

换上一袭新的长裙,我看起来拔高许多,细小绚烂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满全身、散发出馥郁的馨香。

信步走在厦大夹道丛生的繁盛花木中,我对着后母的相机镜头使劲地笑。照片上的我笑得幸福满满,张大的嘴里仿佛会飞出两只白鸽。

坐在宽阔的演武场前面的花坛上,背对鲁迅纪念馆厚重的历史风尘,安静地看满场男生在夕阳中疯狂奔跑,跳跃,投篮,看他们漂亮的肌肤和晶亮的汗珠一起在风里颤动,我的心情明媚得不像话,仿佛积攒了几百个长夜精气神的一朵昙花,独自摸索颤抖着,溅着泪花向自己微笑,在一望无垠的漆黑中坚定地前行,终于一日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燃尽整个花蕊。长时间的抑郁,瞬间的欣喜,这就是我面对厦大凤凰花时的心情。

被冠称“最美校园”的厦大-直是我遥远的梦想,遥想这海角天涯的美丽校园即将填满我苍白孤寂的小小生命。回忆逆流。重回那个水汽浓重的清晨,脚下的江水低沉地咆哮。“以后上大....就留在武汉吧。妈能常去武大看你。”

母亲的话在江风里摇摇欲坠。

后母的珍珠小店开在喧闹的街角,地上到处扔着包鱿鱼的锡纸。我坐在门前的小椅子上,险些被游人的相机砸中额头。后母殷勤地忙碌着,夸张的笑容端端正正摆在脸上。

隔壁是个手工画像店,-位老人正安详地给游人画像,身后围着五六个指指点点的看客。我不自觉又想起母亲。那些收在老柜子里陈年发黄的速写本,那些浸了水渍的写生画,小时候每每偷偷拖出来晒在阳光下细细鉴赏,那时候的我,对母亲敬佩得五体投地,后来听人说她曾经是大学里的才女。

后母依旧在店里絮絮叨叨地点头哈腰,为那些劣质铁头的珍珠项链抬价,笑得鲜艳,像长裙上的花朵。

在海滩上逗留了-整个下午,从无尽的黄昏中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觉两脚沾满细沙,踩在拖鞋上生生地硌脚。脖颈和手臂被太阳晒得通红,一碰就引起-阵刺痛。

在岩石上坐下拍打着双脚,静下来,闻到腥咸的海风。

回去的环海路在夕阳下灼灼地闪着金光。路上三五成群的游人,都被烈日的余晖照得金红。茫茫大海翻着金涛映衬着沙滩上-个个欢快追逐的红彤彤的脸庞。年轻的母亲牵着湿漉漉的孩子,在黄昏的光芒下走成一道令人羡慕的风景。

我沉浸在宁静的美景中慢腾腾地随心走着,路边草深花红,不知名的小虫在耳边低唱。

一路走来游人渐少,只剩下巨型菠萝般的矮树和蜿蜒的山路。夕阳这时还悬在我的视线边缘,鸟语花香都镀着灿灿的金边。

在一个岔路口站定,山路尽头模糊成一个黑点,草木的芬芳尤在,夜色却扑面而来。

鼓浪屿的后山其实很荒凉,向无人的坡底望去,破败的小房掩映在茂密幽暗的草木深处。

黑暗无边无际笼罩过来,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我顿时呼吸急促心头乱跳。

“阿姨么?...迷路了,大概在山上。”我听到电话那头后母尖利的叫喊和责备,颤抖的心房流出黑色的血。

身不由己撒开两腿向坡下飞奔。不明方向只想逃离。恐惧和绝望像尖嘴利爪的大鹰,紧紧在后面追赶。花草深处有莫名动物的鸣叫,时而尖细时而低沉,像粗砺的鞭绳抽打在我颤巍巍的心尖。

-路狂奔,终于下到山底的海滨大道。

一盏街灯下站着一个蓝色指示图,凑上前看清了是“内厝澳码头”,竟然是走反了方向!误闯误撞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岛背面,繁华和荒芜原来只隔了一个岔路口的距离。

指示牌后面是没有渡船的码头和黑黢黢深不可测的清冷的大海,身边出现几个同样惊魂未定的人凑近地图,我像躲避鬼魅一般迅速远离他们。

“背对大海,向右的方向就是来路!”我在心里默念着,拼尽全力向右飞奔。

这一段海岸线可能比较陡峭,大路与海之间有高大的树木相隔,黑黑的树影里看不到海边,我心里擂响轰鸣的大鼓咚咚地乱敞,心惊肉跳地向右不停飞跑,顾不上想起母亲曾经遍遍告诉我的话:天黑之前,要尽早回

不知跑了多少时间.....

渐渐地,灯火多起来,人影多起来,又看见海滩....

来时的风景还在,只是褪去了夕阳的金辉。

脚步慢下来,心还在怦怦跳,两腿却像灌满铅沉沉的想坠地。一时间脱胎换骨九死一生的感觉。

热风凌滚人影憧憧,悠悠地想起武汉夏夜的长街,服着人字拖散步的老大爷,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跳广场舞的老大妈,穿着背心热裤在商场门口的大屏幕下看一眼球赛,拍打着蚊虫的我和母亲。

母亲弯弯的笑眼,笑得合不拢的嘴角,眼角细细的鱼尾线....那些昏黄的、柔软的景物,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涌来,眼泪从我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又回到鼓浪屿灯火通明的前街。

回家的火车上,又想起那一对河南母子。“妈,我是不是你儿子?”黑瘦的男孩坐在女人怀抱里学着肥皂剧里的台词。

回到武汉,回到这个水汽浓重雾气悬浮的江城,一身红的晒痕慢慢褪去,皮肤开始变得黝黑。

几日悠游,两城-梦。

母亲说,那日只是在擦拭我的日记本忘了解释。我想起自己的日记本带锁,后来连自己都忘记密码。

慢慢想起

厦门的土笋冻其实是蠕虫冻。

黄则和小吃店的糯米鸡其实和武汉的粽子差不多。

鼓浪屿的百香果没有一点果汁,却装模作样地插着吸管。

《七号房的礼物》的最后,艺胜长大成人,出落成亭亭的女律师,为早已行刑的智障父亲洗清冤屈。片尾艺胜对着落雪的天空微笑,远处有载着艺胜和龙九的五彩热气球在夕阳的余晖里摇曳。摇落艺胜眼里闪烁的星光。艺胜又和爸爸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