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度污染
晚自习的放学铃听起来像是救赎。崇明迅速装好书包冲出教室蹬上自行车。回家一路下坡，这个时间路上也只有几个稀稀落落穿着和她同样的蓝白校服的骑者。她没有抓刹车闸，任轮胎圈圈越转越快地飞旋，空气中甚至弥散开隐隐的胶皮摩擦发热的气味。以这样的速度击撞空气，气流自然不负期望地吹熄了她积攒了一晚的怨怒，也风干了一身焦躁的薄汗。崇明的呼吸渐渐平静。
回到家推开卧室门，摸着黑轻车熟路按开了电脑开关，趁着开机的工夫崇明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秋夜特有的凉风见缝插针灌入屋内，霎时起了凉意。狠狠吸了几口屋外闯人的新鲜空气，她爬上床，抱起笔记本电脑猫一样蜷在床角。“重度污染，相当于三十根香烟。”电脑管家贴心地提醒着她所在地区的空气质量。好容易平息的焦躁又蓦地涌上来，她想了想，拨开电脑，又光着脚踮过去关上了窗。“我真的不想继续呆在这样一个重度污染的城市里了。”继续让她呼吸掺满了PM2. 5的空气她不在平，可她真的要忍受不了教室里的乌烟瘴气了。“做一份试题，-节课于蔷要斜无数次眼看看我是不是比她做得快:老师若是表扬时点到我名字，于蔷会在一旁堆着一脸假笑阴阳怪气地说‘哇你很厉害哦’;不小心打翻水杯溅湿了于蔷的笔记，她一边大动作擦着说“没事没事’一边‘不小心’将我桌上的课本拨到地上的水.演...我真的受不了这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斤斤计较、假面伪装的小心观翼。可她偏偏还成了我的同桌。而每天我都要看到无数张类似的皮笑肉不笑的脸。我以为我们还是十六岁的花季，透过白皙娇嫩**透明的皮肤就能看到怦怦跳动流淌着热血的心脏，可为什么我却看着她们面庞浑浊苍白，似是已鹤发鸡皮?我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这里的空气污染程度太高太浑浊，才让我看谁都看不清，看谁都像隔着面具?”十指翻飞敲下这段话，伴着回车键被“啪”地重重敲下，崇明将它发表在“胶囊日记”里。她喜欢这个网站，是因为首页那句“这里零点集体失忆”。当电脑屏幕右下角小小的白色四位数全跳成零，崇明记录的一切不愉快都会消失，她觉得这样整个人都会轻快许多。切断电脑屏幕的光源，黑暗里，崇明隐约看清的窗帘条纹渐渐模糊。脑子像拌了团浆糊，她沉沉地睡去。
“上海位于长三角经济圈的中心，是我国最重要的经济中心....”..耳边地理老师抑扬顿挫的声线渐渐飘远，崇明盯着地图册上五颜六色的长三角的那个尖点，思绪开始游离。很小的时候，她去过那里，时间的粗糙并没有摩擦掉年幼的她留下的清晰记忆。她记得金茂大厦高耸屹立的逼人气魄，记得复旦光华楼缭绕的历史的灵魂光影，记得淮海路上流社会的贵妇一样的高雅奢华气息，记得外滩凉风习习吴淞荡漾的温柔....她记得她的名字“崇明”，也是那里一-个繁华的地方。可她生长的L城，不过是个每天头条重度污染、连她偶像最喜欢的星巴克都没有、麦当劳都会倒闭的勉强算是“城市”的小城市。“崇明?!”地理老师提高八度的声音像是来自高远的云端，一缕-缕糅合成粗粗的一束带着刺狠狠缠上她的耳神经。崇明慌忙站起来，目光带着跑马的思绪被拽回的特有茫然。“上海的区位优势!”同桌于蔷故意压低的黏黏糯糯与此时严肃紧张的气氛无比不和谐的声音钻入崇明耳道，她无端地烦躁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不会。”脆生生的声音，不带一丝老师想要的类似羞愧的情绪。老师不着痕迹地嗤笑声，摆出一-脸“你没听讲肯定不可能会”的了然表情，继续用鳖脚的普通话滔滔不绝讲起上海，没有温柔地说“那你请坐”。所幸悠扬的下课铃并没有让崇明等太久。“哎呀崇明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怎么可能不会呢就在课本这一页啊我以为你会照着念的...于蔷特有的腔调咋咋呼呼在耳边响起，扰得崇明更加意乱心烦。“我智商低是硬伤救不了的可以了吗!”崇明一口吼过去。她真的讨厌这种装腔作势还喜欢自以为是说“你怎样怎样”的女生，尤其是此刻当她看到于蔷一脸“我是为你好别不知好歹”的委屈时。
“远方是梦想，梦想不是远方。我一定要长出翅膀飞到遥远的地方，离这个每天重度污染的城市远一点，再远一点。就算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公主一样不许说话被诬陷是巫女还要忍痛将荆棘变成披肩，只要能飞我不在乎。这里的一切让我难以呼吸，迟早有一天我要离开，无论以什么方式。”信息课，崇明在充斥着发热的线路板气味的机房里，将这段话发上“胶囊日记”。机房窗帘紧闭营造的昏暗，让崇明突然痒痒地想念起了阳光。崇明崇明，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很向往那个地方。她真正喜欢的自己名字的含义，是“追崇光明”。她是真的很喜欢那颗像小小的油腌鸭蛋黄的橙红色太阳。她喜欢站在树下像猫一样在阳光下舒展身体，伴着婆娑叶影，整个人酥软得像只黄油面包。可连绵的阴雨和频繁光顾的雾霾天气，将阳光变得愈来愈奢侈了。“好想晒太阳哦。”是于蔷贯的撒娇语气，正在神游的崇明听到，一一愣。“机房是太阴冷了。”良久，崇明少见地搭了腔，而习惯了冷言冷语的于蔷竟也是一-愣。
走出信息楼，突如其来的金色阳光逼得于蔷和崇明眯起了眼。秋日下午的明媚阳光一泻如瀑，毫不吝啬地从她们头发浇到脚趾，崇明呼吸滞，定住了脚步。秋日的暖阳一点点包住了崇明敏感却有力的小心脏，继而点点融化、吞噬了积攒多天的阴郁。斜斜的阳光穿过校园里依然枝叶丰茂的“桃李园”，像一把金粉被上帝毫不吝借地纷纷扬扬酒向人间。几只南归的雁卷着柔软的翅划过天空，脖颈弯成的优雅弧度被阳光衬得更加温柔。“崇明!”前方走着走着发现落单了的于蔷折回身，软软糯糯的声音随着她一甩甩的马尾愈来愈近。明明是崇明一向讨厌的娃娃腔，这会儿却似乎没那么惹人烦了。“崇明你想什么呢。你看这是我刚偷偷从机房下的歌哦，《侥幸者》，我好喜欢啊你听听啦!”-只耳机不由分说地被塞人崇明的左耳，引得她想蹙眉。“安静的我想安安静静的/闭上眼就能够睡着别来打扰了/为什么你凭什么问为什么呢/面对这一堆的问题已够烦了/患得患失让我变得很渺小/爱与恨常拼了命在争吵/忽低忽高的情绪检讨我却不可以不要/我哭我笑陷入冲突的思考/冷静也是个目标/不弃不逃的答案揭晓高姿态的炫耀...刘思涵悠扬坚韧的声音窜人耳畔，轻易地钻入了崇明的心房，击碎了她心底冰封太久的寒覃。看着于蔷黑色瞳仁里一闪一闪“我就说吧”的狡黠，她有些恍惚。她从没想过她能和于蔷像其他的女生一样分享一副耳机，共听一支触碰心灵的歌。....好像，我也很喜欢呢。”一曲终，崇明想了想，轻轻吐出这句话，少见的主动示好，语气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小心翼翼。于蔷-怔，紧接着笑意迅速惹弯了她的眼睛，手臂藤蔓一样缠上了崇明的。“哎，我和你说.....崇明被于蔷挎着手臂，听着她-贯的娃娃腔，看着她睫毛蝶翅一般扑闪扑闪，突然觉得蔷薇花般娇柔又好强的于蔷，其实也挺可爱。她也是真的，想有一个可以咬着耳朵分享-个个花季心事的朋友呢。“我不是失败者侥幸地唱着歌/我生命也有几分饥渴值得大声地被歌颂着/我不是胜利者骄傲地在高歌/我不稀罕那昂贵的资格。”深夜，崇明坐在打开的窗边，吹着肆意的秋风，将《侥幸者》的歌词发表在了“胶囊日记”上。电脑管家今天的提示是“轻度污染，天气晴”“晚安崇明我要睡啦!”屏幕幽幽的光打在崇明脸上，照亮了刚和电脑那端的于蔷互道晚安的她不知不觉上扬的嘴角。即使雾霾严重， PM2. 5指数还是居高不下，可还是有很多东西都能清晰感受的。比如一个“去远方”的梦，比如一支打通心灵的歌，比如两颗剥掉隔阂后的少女的诚挚心脏。
L城还是个常常被标为重度污染的小城市。但崇明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治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