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与象征
阮:不管两者如何不同,它们都是以影像来传达人类的某些经验,当某些影像和特定的经验一再被叠合使用时,就形成所谓的影像象征了。我们可否就影像象征的这个立场来看摄影史的发展?
陈:影像象征一再重复使用,而没有衍生新的意义时,表现就会僵硬,形式就会样板化。因此不同的时代几乎都有新的影像象征取代老套的模式图像。
在摄影发明之初,很多人都善于利用大家所熟悉的典故来拍摄,尤其是用圣经故事来表达宗教情操,并且希望能用照片来取代绘画。随着时代的改变,在工业革命初期,人们就利用拍摄火车、电灯泡、建筑来表示进步,连大文豪左拉(E. Zola)都被感染了,而拿起照相机在拍这类照片。未来主义的一些画家们也利用照相机来拍光的移动轨迹、奔驰中的马,来传达时间的流逝。到了达达主义,照片也被应用到拼贴的素材上,来阐释瓦解的世界。
俄国的罗钦可(A. M. Rodchenko)和德国的豪斯曼(R.Hausmann)也拉开了蒙太奇的影像序幕,使得图像与讯息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直接。慢慢地,二次世界大战的纳粹或反纳粹团体中,照片变成直接的宣传,图像就等于讯息了,连象征中的经验转化过程都免掉了。墨西哥的女摄影先驱蒂娜·莫德蒂就干脆使用徽章或章记的图饰来经营她的拍摄对象。总之,摄影的演变,从这个角度来看,几乎是在寻找新的图像,用来阐释人与世界的关系。
阮:而我们现在最容易看到的图像倒是充满性的暗示。
陈:色情和情欲的过度暴露,反而会抵消官能的刺激效果。广告摄影滥用性象征就是明显的例子。
阮:事实上,不管报道摄影或纯摄影,也都有反效果的情形产生。
陈:只要图像化过于直接和明显就会如此。
阮:就报道摄影而言,什么是使活生生的影像最容易落入空洞的图像化的弊病?
陈:我想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必须把这个问题拉回到摄影伦理上来谈,一个摄影者绝不能把自己的过度主观意识强加到对象上。你一加上自己的过度主观意识,影像就会充满个人的价值判断,而这样一来,所有不同的事件都只映出一种情态,那是最图像化不过的影像了。
莫德蒂(1896—1942)身为革命者的角色,要比她的摄影生涯来得多彩多姿。这帧《镰刀、弹带、吉他》摄于1927年,是一种在艺术创作上融入革命情怀的表现手法。生前她的创作被埋没在她为第三世界人民奋斗的事迹背后,今天她的一幅照片《花》在苏富比拍卖会场上创下了十二万美金的最高价纪录。
阮:这是心态还是技术上的问题所造成的?
陈:“摄影枪”、“摄影眼”,这两个名词就是最好的说明,我想心态比较是问题吧!一个摄影家究竟把摄影行为看成是什么,是攻击还是观察?
阮:依你来看,除了心态问题之外,台湾的报道摄影家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倾向?
陈:大部分的人都在重复使用同一种影像讯息,拍摄的题材太过于简单重复,表现方式太过于类似。在创作表现上,重复也是一种手法,真正的重复是能使事物衍变出新意义的,但若只是观点的重复,图像原有的象征性会荡然无存。
阮:那你觉得报道摄影工作者该如何去避免观点的重复呢?
陈:我认为一个摄影家在攫取一个影像时,一定要注意他是在开启一个“收讯的新水平”,或者可以说是“期待的新水平”,在这个水平线上传达出事物的精神。这样,他才能使观看照片的人和对象有一种新关系。这才是影像的核心意义吧!我们有太多封闭的影像,我们的报道摄影大多只是记录了事件而已,这只是框框里的“镜界”而已,好的作品一定要有破框而出的力量,把事件的意义延伸出去。
布列松(1908—2004)已和摄影成为同义词了。这帧于1959年在罗马拍摄的照片,不像他的其他作品那么为人熟悉。奔跑的小女孩跨入巷子中的一小方阳光中,被照相机塑成永恒的影像。布列松的“决定性时刻”不是停格,而是释放。他替摄影的疆界,打开了最宽阔的天空。
这时,我倒想举布列松为例,他的“决定性时刻”一向被认为是他掌握到了事件一刹那的精髓,那一刻是最美、最纯的。事实上,除了这点之外,布列松在这一瞬间里,投入了人生中的最具火花性的创作经验。他开启了观赏事件的新水平,因此他的影像是开放性的。他的“决定性时刻”并不是停格,而是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