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甘露与毒药——中观与唯识之争
月官(Candragomin,旃陀罗瞿民,620—680)是公元7世纪时的佛门居士,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除传承世亲无著的瑜伽唯识之学外,他在声明学即印度古典文法学方面亦自成一家,而且还因为他的多罗菩萨(Tārā,度母)和观自在菩萨的信仰而被视为早期的密教论师。[46]不过,传瑜伽唯识学的月官与修多罗、观自在信仰的月官是否为一人,尚不确定。
汉文中关于月官的记载很少,仅673—687年在印度求法的义净曾提及他的生平与著述。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四“西方学法”条载,月官为东印度佛教居士,义净到东印度时,月官仍然在世。义净记载了当时盛传的一段月官关于毒药与毒境的问答:“毒境与毒药,为害谁重?月官应声答曰:毒药与毒境,相去实成遥。毒药餐方害,毒境念便烧。”[47]除此之外,义净还提到月官的两部著作,一部是《毗输安呾啰太子歌》(Vishvāntara),受到五天词人的重视,尝被付之舞咏,影响遍及五天;另一部是月官为无著《金刚般若经七门义释》所作的注释。
藏文中关于月官的材料非常丰富,并把他置于非常高的位置。据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月官生于东印度婆连陀罗(Varendha/Varendri)国,生而聪慧,7岁就能用偈颂破斥某位外道的辟佛诗颂,并在与这位外道的辩论中获胜,显示出在声明学与辩论术方面的殊异天赋。后来,月官皈依某位大乘阿阇梨,跟他学习五明诸论;又跟随瑜伽行派伐腊毗(Valabhi)学派的安慧(Sthiramati)阿阇梨听受经部与对法藏,能一闻即解;后月官又跟随持明阿阇梨阿育(Aoka)受取经教口传,修持明咒,亲见本尊观自在与多罗母。此后,月官受东方跋舍王(Vara)供养,造作了很多关于医药、诗韵、工艺等方面的论著,其中尤以讲声明的居多。后至印度东部恒河和大海交界处的一个海岛建造观自在像和多罗像,深受当地土著敬重。[48]据说此后月官又随商人到达僧伽罗岛,为当地人袪除疾病,因之建立圣狮子吼佛殿[49],传播大乘佛法。寻又辗转至南印度,从婆罗流支听受声明之学,有感于当地流传的《波你尼经》注释字多义少,重复残缺,于是著《旃陀罗声明记论》等著述解释《波你尼经》,其内容简短明了、完整准确。
此后,月官便来到那烂陀寺,向当时住持该寺的月称发起挑战,要求辩论。当月称问月官知道什么法时,月官答以除《波你尼声明》、《一百五十佛赞》、《真实名经》[50]三部著作外,再一无所知。这种看似自谦的回答实际上表明了他对一切声明、经典赞颂、持明咒语无所不知的态度,月称也由此认识了月官。在辩论时,月官依从无著宗风,持唯识宗义,月称依佛护等所疏释的龙树论著,主张无自性说。据传这场辩论持续了七年,仍然没有分出高下。不过,后来流传的一首关于这场辩论的歌谣说:“噫嘻龙树论,有药亦有毒,慈氏无著论,是群生甘露。”[51]据此判断,月官所持的唯识宗义似乎更胜一筹。除了中观与唯识的论争外,月官与月称的较量还体现在他们在声明学著述中。据多罗那他载,月称著有声明学类的著作《普贤颂》,月官看了之后,大为佩服,由此对自己的声明学著作失去信心,想丢到井中毁弃掉,后得观自在菩萨加持启示,才决定将自己的著作保存下来。
两人的辩论结束后,月官在那烂陀寺撰写了百余种著作,内容涉及工艺、声明、辩论、医药、诗韵、歌舞、词汇、诗歌、星象等五明之学的各个领域。除此之外,月官又为僧众讲说《十地》、《月灯》、《宝树庄严》、《华严经》、《入楞伽》、《般若经》等大乘经典,并造作总摄各部经义的论典。最后,月官到了檀那室利岛(Dhanarī),在那里建造了多罗殿与观自在殿,最后逝于补普陀罗山。
月官学贯显密,精通内外五明,著述丰富,相传他著有世间的声明、工巧,佛家的赞颂、义理等四方面的著作各有108部,总计432部,然今存甚少。梵文本仅存《与弟子书》(ikalekha),是为了调伏破戒的刹帝利比丘而作。汉译本全无。藏译本题名为月官的著作有四十余部,其中多半为有关密教的著作,它们是否出自月官之手尚无法确定。此外,月官在西藏主要是以文法学者而名彰后世。依《布顿佛教史》所载,他的声明学著作主要有如下四种,即《旃陀罗记论》(Candravyākaraṇa-sūtra)、《接头辞二十注》(Viṃatyupasargavtti)、《字母经》(Varṇa-sūtra)、《语根经》(Dhātu-sūtra)。声明的根本经典是《波你尼经》,《旃陀罗记论》是对它的注释,其他三种则是构词法、字母与词根的小册子,是对《记论》的补充。
与月官进行辩论达七年之久的月称,传承的是龙树、提婆的中观无自性说。
相传月称(Candrakārti,约600—650/560—640),出生于南印度的萨曼多(Samanta),婆罗门族。舍世出家后,从佛护与清辩的弟子莲花觉(Kamalabudhi)学习龙树思想,精通佛家学说。月称尝任那烂陀寺住持,完成了多种中观学与因明方面的著作,如《中观本颂明句疏》、《入中论》、《菩萨瑜伽行四百广注》和《六十如理论疏》等。他在与月官就中观、唯识宗义进行的论争中,大弘佛护宗风。据说,月称在那烂陀寺期间曾经展示过多种神通,如从图画中的乳牛挤出牛奶,以乳糜满足一切僧众;可以把手伸入石柱;还可以毫无障碍地穿行墙壁。后来,月称又到南印度一带,在恭军那国破斥外道,与他们多次辩难,使大多数婆罗门和家主入于佛教,建立了众多的寺院。再往后,他在摩奴藩伽山(Manubhaga)打算依止真言道证得殊胜成就,其后不知所终。
月称的著述颇多,现存者约十部,以梵文、藏文为主,分属显、密两部类。其中,较有影响的著作有以下几部。
(1)《中观根本明句论》(Mūlamadhyamakavttiprasannapadā),又译作《明句论》,为龙树《中论》的注解。有颂文,有长行,此书第一品“观缘品”与最后的“观涅槃品”,经舍尔巴次基译为英文,吕澂先生认为此英译本颇为准确。又有日本译本两种,荻原云来译出六品,山口益译出十一品。
(2)《入中论》(Madhyamakāvatāra)。此论包括本颂三百二十九颂及作者自注。《入中论》受《十地经》启示,将菩萨的发心分为十阶位,分十品论述十波罗蜜,其后再加二品,叙说菩萨地及佛地的功德,共计十二品。其卷首赞叹大悲,以大悲心、智慧和菩提心为菩萨因,而大悲心是智慧和菩提心的根本,其次说出造论的目的,并进一步解说《中论》之精要。文中所引用的经论,有《般若经》、《中论》、《十地经》、《楞伽经》等三十多种。第六品详说中观归谬论证派的学说,约占全书的四分之三,是本论的中心内容。文中以《十地经》为经证,以龙树的《中论》为理证,论述缘起(般若波罗蜜)的修习,以及人法二无我、空性的差别。同时将人法二无我之理论,与唯识派、顺世派、数论学派、胜论学派、吠檀多学派及正量部等学说相比较,并加以批判。此外,《入中论》又述及二谛说、了义与未了义的抉择、无自性、假设有、归谬论法等中观派的主要论题。关于空性的差别,则依《般若经》解说十六空和四空。《入中论》对寂天的《入菩提论》等后期论书,以及12世纪以后的西藏佛教都有很大的影响。该书的注疏,除了月称本人的《入中论自注》(Bhāsya)外,还有胜喜(Jayānanda)的《入中观论注疏》(Madhyamakavatāra-ā,西藏所传),宗喀巴的《入中论善显密意疏》。《入中论》梵本已阙,仅存西藏译本。比利时学者普辛(Vallee Poussin)已将其校印出版。法尊则从藏译本译成汉语,分为十品。
(3)《菩萨瑜伽行四百论注疏》(Bodhisattvayogācaryācatutatakaikā),本书为提婆《四百论》的注释。
除上述长篇论著外,月称另有小品之作,如《五蕴品类论释》(Pañcaskandhaprakaraṇa)、《七十空性论注》(ūnyatāsaptativtti,注释龙树《七十空性论》)、《六十如理论疏》(Yuktiaikāvtti,注释龙树《六十如理论》)、《入中观慧》(Madhyamaka-prajñāvatāra)等。此外,西藏大藏经还收有题名为月称所作的、明显属于密教成就的著作,计有《六支瑜伽注》(aan·ga-yoga-nāma-ā)、《圣文殊师利名等诵注释》(ryamañjurī-nāma-san·gīti-vtti)、《金刚萨埵成就法》(Vajrasattva-sādhana)等书,恐出自同名作者之手。
月称师事的莲花觉是佛护与清辩的弟子。佛护与清辩同为公元6世纪中观学派的大家,佛护继承龙树、提婆破而不立的传统,以龙树之空“是遮非表”,即从各方面指摘论敌所说的矛盾,证明其不能成立,从而否定一切法之实有自性,而不是提出自己正面的、积极的主张,不肯定任何规定性的存在。与此相对,清辩则认为对空性要用因明的推论形式(比量)积极地加以表述。由于佛护与清辩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中观派分裂成两大派别。后世称属于佛护系统者为归谬论证派(具缘派),称属于清辩系统者为自立论证派(依自起派)。就思想体系与方法论的相似性而言,月称与佛护更为接近,或者说月称就是站在佛护的立场上,因而与清辩也就有了显著的差异。
在方法论上,月称支持佛护破而不立的方法,认为清辩援引因明学入中论是不能成立的。因为中观派的根本精神是认为一切事物都是无自性的,因明的因、喻也应该是无自性的。清辩要自立量,那就应该承认自因、自喻是实在的,只有先肯定了这点才能有立量,否则,如说无自性,便自相矛盾,因而不能成立。所以,运用因明的结果,就会形成自己理论上的混乱。在对二谛即胜义谛与俗义谛的有无方面,也可以看出月称与清辩的差异。按胜义谛说,一切都是无自性的,对此清辩与月称同为中观派的论师并没有异议,但在俗义谛是否有无自性则有显著的差异。清辩认为,如果从世俗谛讲,一切法都有自性,月称则不同意,认为俗谛(世间)看着像有自性,这是由于被无明所蔽的缘故,那是一种根本颠倒的“覆俗”,所以从俗谛讲也是一切法无自性。两家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分歧。
在对瑜伽行派的评破上,月称充分发挥其破而不立、直击论敌要害的论证方法。如在评破瑜伽行派依他起有自性时,月称指出,依他起是表示缘起的,而缘起的性质即是无自性。所以若承认缘起,便不能同时承认还有自性。瑜伽虽也讲空,但讲得不彻底,认为在依他起法上没有遍计执法便是空,并不是依他起本身就是空。如视绳为蛇,把蛇执去掉就是空,并不认为绳也是空。因此,瑜伽所说的空是他性空,而不是自性空。月称认为这样讲不合理,要空就是自性空。他说瑜伽行派依他法的根本性质是识,而一切识的根本是阿赖耶,月称认为阿赖耶是一种假立,并无其识,阿赖耶识是多余的,业由于自身的相续是不会消失的。业的现行虽然消失了,但它的性质、势力并不消失,这只是业的状态不同,明显时是现行,潜伏时是消灭,事实上还是相续的。只有等到受报以后,才会真正消失,因而并不需要有个阿赖耶识保存它。月称既反对阿赖耶识,便连带着也反对前七识。
对瑜伽行派的自证主张,月称亦予以反驳。瑜伽行派认为人有记忆,是因为当见闻觉知时,就自己对自己作过了解,这种了解就是自证。由于自证,就可证明自己是存在的,而不必经由其他理由才存在。月称批驳说,任何事物不能自为能、所,犹如刀不自割、手不自触。
瑜伽行派又有心外无境的唯识说,其说以梦为喻,论证有心无境,梦中所见,只是心的构想,醒后所见,同样也是心的构想,梦与非梦,仅是浅深程度不同而已,并无原则上的区别。只有到达真正的觉悟时,才能认识到所谓境界,不过如幻如化。月称认为心与境是平等的,如果梦中无境,同样也应无心,睡梦中不可能有心无境。
通过上述月称对瑜伽行派的批判,可以看出月称中观无自性的说法发展得还是比较彻底的。他发挥了中观无自性学说,反对瑜伽行派的阿赖耶识,不同意立自证分。月称承认有离心的名言外境,但认为无论是世俗谛、胜义谛外境都无自性,反对清辩的世俗谛有自性。他把龙树的缘起性空的理论发展成性空缘起,并发展了如何安立烦恼障和所知障的二障差别,以及佛果位的尽所有智如何观照世俗谛的理论。在方法论上,他发扬了佛护的传统,对论敌的观点采用归谬论证法,严格地只破不立,以破显宗。因此他与佛护被视为公元七世纪中观“随应破派”或“应成派”的代表性人物。[52]
除中观部注疏与论典外,藏文大藏经中还收了数部题名为月称所作的怛特罗类经典,从怛特罗经典成立史上来看,这些著作显系后人伪托,或出自同名密教成就师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