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的价值取向
“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孟子·离娄下》),孔子对水情有独钟,经常由衷地赞美水:多美的水啊!多美的水啊!
公元前495年,在卫国得不到重用的孔子,听说晋国的实权派赵简子延揽贤士,决定前去一试,并憧憬着能在晋国大显身手,推行仁政。孔子带领弟子从卫都帝丘(今河南濮阳县东南)出发,向西疾行,走到晋卫交界的黄河边,却听到赵简子把晋国的窦鸣犊、舜华两位贤大夫杀死的消息。孔子大惊,面对着滔滔黄河,感慨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史记·孔子世家》)——雄浑壮美的黄河呀,浩浩荡荡多么盛大!我之所以不能渡过黄河,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孔子的“临河而叹”,一方面借黄河之壮美,来象征自己的仁政理想;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宏大抱负不能伸展而唏嘘惆怅。
孔子的乐水,难道只是为了欣赏水之美吗?当然不是!
请看夫子留给我们的名言: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论语·雍也》
知者不惑,仁者不忧。
——《论语·子罕》
文中的“知”,今写作“智”。这里,孔子将“知者”与“仁者”的习性作了比较,认为智者如水,流动奔腾,永不停息,喜欢奇思妙想,乐于开拓进取;仁者如山,仁慈宽厚,稳重不迁,喜欢平和安静,乐于稳坐钓台。显然,孔子的这一命题包含着这样的含义:一定的自然对象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喜爱,是因为它有某种和人的精神相契合的地方。
我以为,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在《四书集注》中对“知者乐水”的解读,最接近孔夫子的本意,他说:“智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的确,水具有川流不息的“动”的特点,而“知者不惑”,通达事理,反应敏捷而又思想活跃,同样具有“动”的色彩,而且水的形态和功用,常常给智者认识社会、人生乃至整个物质世界以启迪。
由孔子开创的儒家学派,以“仁”为学说的核心,以中庸为思想方法,重血亲人伦,重现世事功,重实践理性,重道德修养。孔子注重人事,不但“敬鬼神而远之”(“敬”是虚的,“远”才是真的),而且对“天”也不感兴趣,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天何尝说话呢?四季照常运行,百物照样生长。老天说了什么话呢?孔子无心问“天”,是因为他一生都以救现世济苍生为己任(具体地说就是推行仁义,重整社会的道德伦理秩序,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所关注的是现实社会的问题。因而他观水,在很大程度上是以构建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的大厦为切入点的——这当然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
《孔子家语·三恕》中有一段关于子贡问“水”的记载: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曰:“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孔子对曰:“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拘,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
须知,孔子设教,不像后世官学和一般私塾那样,整天守着一堆简策,讲呀,念呀,背呀,没完没了,令人厌烦,而是常常以自然和社会为课堂,把学生带到山水之间和现实生活中去,启发他们的心智,陶冶他们的情操。
由孔子的上面那段话,我们可以“回放”出这样的场景:
孔子「见大水必观」
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孔子带着众弟子们来到曲阜城外的泗水之畔春游踏青,赏水观澜。春风习习似情人温润的嘴唇,带着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热情地吻着大家的面颊。泗水岸边,桃红柳绿,绿草茵茵,到处弥漫着勃勃生气。河中,桃花水涨,唱着歌打着滚奔向远方。连日来,弟子们专心苦读,个个心神俱疲,为了不辜负眼前这大好的春光,大家都尽情地沉浸在大地的怀抱中,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弟子,更是像快乐的小马驹一样,撒着欢在河堤上下跑着跳着唱着。孔子开始也和大家一样,陶醉在明媚的春光之中。当他的一双慧眼投到泗水之中,望见奔腾的流水时,顿然停步驻足,凝眉沉思起来。跟在他身边的子贡知道,“见大水必观”是老师的一个习惯,但老师由观水悟出了什么人生奥妙是他最想知道的。今天正是好机会。于是他向老师发问:夫子见大水必观,其中必有讲究,愿夫子教我。孔子说:赐啊,你把大家叫来,我给你们讲讲。子贡遵命,赶忙招呼师兄弟们众星捧月般围拢在孔子身旁,孔子见弟子们眼里充满着期待,便清清嗓子,将平时对水的思索一一讲了出来:
它川流不息,且普遍地滋润世间万物却不以为自己有什么恩德,就像君子的德操;它向低处流去,或直或弯,但总是遵循一定的规律,就像君子遵循着义;它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就像君子的“道”;它流经百仞深谷而不畏惧,就像君子的勇敢;它达到低洼的地方,必求其水面平坦,就像君子的法度;它保持平坦而不用(外力)概(“概”,古代用斗斛量谷物时用来刮平斗面的工具),就像君子的公正;它柔和而无处不在,就像君子的明察;它自发源处百折不挠地滚滚东流,就像君子的志向;它万物受其洗涤而变得新鲜光洁,就像君子的善于教化。水有如此多高尚的德行,因此君子见到它,必定要观看!
弟子们听完老师的这一番宏论,无不惊诧,在司空见惯的流水中,老师竟能看出如此深奥的道理!老师哪里是在讲水,分明是讲如何立世做人——而水与君子的品德何其相似,难怪他老人家“见大水必观”了!
从上述观水“感言”可以看出,孔子是借以水为比德的载体,描绘了他理想中具备崇高人格的君子形象,涉及德、义、道、勇、法、正、察、志、善化等九德。
如此看来,孔子观水的着眼点不是水的自然之美,而是试图通过水这个介质,架起水之美与人之善之间内在联系的桥梁,以放大“水德”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并由此推衍出儒家立身处世的道理和准则。
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先生说:“中国古代文化中,天人合一观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孔子这种对水的社会化、道德化的认识,正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孔子重视道德教化,他所创立的儒家学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种道德学说。而水的许多“内在特质”——“似德”“似义”“似勇”“似法”等,确与儒家的伦理道德有着十分相近之处,因而为孔子和其他智者、君子们所“乐”。于是,孔子便顺理成章地把水的形态和性能与人的性格、意志、知识、道德培养等对接起来。这时,自然之水也就成了体现孔子伦理道德体系的感性形式和观念象征,成了儒家文化的“道德之水”“人格之水”。
明代文嘉《设色山水图》,「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代表之句
孔子的这种水之“比德”论对后世影响很大,许多思想家都以这种观念来看待水之内在的美与善(中国古代,美与善同义),津津乐道于“君子比德于水”,计有德、道、仁、义、勇、智、察、贞(包蒙)、善化、正(法)、度、意(志)、力、持平、礼、知命、圣等十七德,无非是取譬于水的静态、动态、流向、功用等等,来比拟君子的各种德操。尽管这种“比德”观念从本质上讲还不是以纯粹的审美心态来观照自然山水,其实质仍是一种功用论——道德功用论,但在中国美学史上,它“第一次揭示了人与自然在广泛的样态上有着某种内在的同形同构从而可以互相感应交流的关系。这种关系正是审美的一种心理特点”(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
到了开辟山水审美新境界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喜欢将水、山等自然之物与人的品德乃至人的感情性格、音容笑貌相比况,盛行“人物品藻”的风尚。据《世说新语》载,卫瓘评价乐广为“人之水镜也,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以清水和明镜为比喻称赞乐广之见识高明。郭泰赞美黄叔度,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矣”,以水之深广形容黄叔度的器量恢弘。
宋朝文学家范仲淹也曾以富春江之美比于东汉著名高士(隐士)严子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人品和山水之美交相辉映,成为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