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理的行为(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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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帮客街的弃儿

回顾战时的伦敦,我养成了一堆怪异的习性。我会突然把脖子往前伸,反复几次,像抽搐一样。我生怕踩到人行道上的裂缝——所有小孩对此都有点偏执,但我则太过极端了。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和公交车赛跑。我常从芬斯伯里地铁站跑出来(这地铁站就像矿井巷道般向上爬升),看到开往高门的212路公交车一启动,便沿着路边,或在公交车前方狂奔个几百码,直到过了学校保健室,以考验自己。

我后来才发现我患有阅读障碍,经常换学校也不会有所改善。战时疏散结束后,我连最简单的东西都无法读,当然,拼命啃的单词也无法消化。在那年代,对学习迟缓的人只有一种补救教学:藤条或耳光。发怒的教师似乎觉得暴力能督促你进步。但在我的例子里,暴力却使我大大退步。我刚回到伦敦时很怕挨打、挨揍,以及挨拳头,那都是教师的合法管教。有个教师为了让我通过十一岁学测,抓住我的头往学校墙壁上撞。不过,凭良心说,芬斯伯里公园小学那些恐怖的教师面对的是最恶劣的一票男童。

我们这些从乡下回来的人都感受到,要重新适应贫苦的都市家庭有多困难。我了解贫穷的味道,如同我了解防空洞与养鸡场的臭味。对我来说,那是发霉与湿气、永远肮脏且因没有热水而永远不洗的抹地布,以及太多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的臭味。即便妹妹已经不在,我们还是经常在家里东挪西移,设法适应那个冰冷狭窄的地下室,好让我父亲得到最多温暖。我记得自己常在他整夜不停的咳嗽声里入睡。然而我童年的家境使我日后面对最穷苦的人时得以谦卑自持。不用别人告诉我,我清楚地知道他们过着何等生活。

我们住处附近的芬特希尔路上有条帮客街,恶名昭彰、人尽皆知。贫穷还不足以形容这地方,《伦敦北区最糟的街道》上有精确的描述:罪恶渊薮,里头有小偷、打群架的混混,及所有叫得出名堂的罪犯。帮客街居民对付警察的手段,跟人们在潘普洛纳奔牛节对付牛的那一套没什么两样。而且,还不限于警察。帮客街的小孩常触动写着“紧急事故、火警”的红色警报箱,以引来消防队。他们还常在炸毁的建筑里放火,好让警报更真实。消防队到达后,他们就丢石头,或割断消防水管。帮客街的孩子都在我那所小学上课。

我们的好时光都在校外。我藐视权威,所有男孩都如此。我们把轰炸过的废墟当成秘密基地,那是我们种种劣迹的竞技场。我们会买几毛钱的马铃薯片当午餐,把薯片挤进长条罐里带进废墟,爬到最高处,坐下来讨论事情,仿佛自己置身国会殿堂。通常我们都在争论如何破坏学校。在千疮百孔的建筑物里,有时我们会从顶楼往一楼砸东西,假装我们是在轰炸德国。这一切都很怪异,虽然毫无疑问,德斯蒙德·莫里斯德斯蒙德·莫里斯(Desmond Morris):1928年生,享誉世界的动物学家,著名代表作为《裸猿》。会把这看成正常的动物行为。它呈现了纪律的崩解,当局对人民统治的崩解。

这其中有一座废墟在我日后的生命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炸毁的房子不是避风港,就是暴力的牺牲品。我们把铅管扯下来卖给金属贩子,把残存的地板拆下来,切成木条卖给老太太当起火料,每捆两便士。残败楼房的地下密室带给我们乐趣和极大快感。尤其是楼梯都不见了,从这层楼摸到那层楼更是刺激无比。对我们来说,那有如攀登艾格尔峰艾格尔峰(Eiger):欧洲著名的高峰,位于瑞士,海拔3970米。北峰极其陡峭,夺走过数十位登山者的生命,人称“谋杀墙”。,我们会在秘密基地盘踞几个钟头,避开怪异成人世界的眼光。

年纪更大后,我们进一步享受完全逃离学校的乐趣。学校的医务室是逃学的中转站。若你擦破皮或受了点小伤,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我会在医务室先登记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逃得远远的,钻进地铁里,到终点站考克佛斯特才下车。我还会穿过铁轨折返,以躲过检票员,然后直奔乡间,寻找鸟蛋、蛇之类的东西。我常逃课,通常会有几个伙伴同行,他们跟我一样,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伤口通常是真的,我打了一大堆架。我不是天生的战士,之所以和别的男生斗殴,是由于我不愿受欺负。直到今日,只要能够抵抗,我都不会退缩,而我也已经碰到过各式各样的恶棍。这种态度可以说是很奏效的,虽然常惹来皮肉之痛。

学校里最受崇拜的男生是群架好手,有时同一家子的哥兄弟会有六七个人,而且惹到一个,就等于惹到一伙人。但最受尊敬的是偷盗大师,那些男生会半夜潜入科芬园偷新鲜葡萄,第二天在学校休息时间拿出来卖。伦敦市中心有上千个未遭轰炸却暂停使用的场所,等着那些男生去练习入侵的技术。我对这类勾当不那么热衷,倒不是我天生有守法的本能,而是觉得偷窃最有可能使我失去自由。

毫无意外,我未能通过十一岁学测,因此和一群同学从小学升入托灵顿公园初级职业技术中学。班上同学有半数进入感化院或教养院,我很幸运逃过一劫。我住的地方虽粗野,但仍有某种忠诚符号。你的大门通常是敞开的。到了夏天晚上,所有门窗都会打开,居民通常坐在窗边,因为他们不会像日后看电视那样,脸老是朝内。他们习惯朝外看,多多少少也会守望相助。

在那些日子里,家庭也有种和谐感。我记得在火炉前的小盆子洗澡时受家人宠爱的感觉。我们轮流洗澡,父亲先洗,大家共享那几勺子热水。想起那些时刻,我仍觉得温馨,即便是我刚出生的弟弟先洗,而他常常尿在澡盆里。

有时我母亲大发雷霆,家庭的和谐便瓦解了。我父亲常到哈林格赌狗,或许那是他生病或无业时寻回自尊的方式,但也让家里的经济更加恶化。

我母亲十分依赖分期付款和当铺,好让家用宽裕些。在这种家境下,我的角色至关重要,现在看起来像是狄更斯赚人热泪的小说,但在当时却是再真实不过。星期一早上我会拿着父亲的西服到当铺去,星期五再赎回来。西服总是包在床单内。

这码子事令我觉得难堪。当铺老板是个名叫卢坎先生的小个子,秃头,戴着无框眼镜,留着一小撮胡须,总是穿着细条纹的灰色西服,衬衫的领子很白。女人们不愿意上他的门,因为他老是在给当票时握住她们的手不放。我也不喜欢去那里。典当让我在很小的年纪就觉得,宁偷不乞。

星期六早上我会出门付分期付款,然后跑到洪塞路的唐诺先生家付房租。我的另一项差事是对上门收款的人撒谎:“我妈不在。”小小年纪就开始说谎,对孩子的成长,代价过于奢侈,但也是老妈持久战中的一部分,好维持我们一家子温饱和体面。

我们的衣物来自杰西·查普曼太太经营的二手店,那店看起来像是有人刚倒进了一卡车的面条。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总有我或许能穿的。我母亲会把衣物带回家,想尽办法除掉二手货的可怕臭味。

由于父亲生病,母亲变成家里的强悍角色。她经常得出门挣钱,好买回一家人的面包,尤其是冬天父亲身体最虚弱时。大战期间,英国妇女扛下一些相当粗重的活,我老妈在飞机制造厂工作,或到国王十字车站把火车上的货卸到卡车上。她是出了名凶悍的斗士,有一回就和隔壁体格粗壮的太太干上了。当时妹妹从收养家庭回来探亲两个星期,隔壁太太叫她滚到别的地方去展示她优雅的腔调。母亲当街狠狠揍了她一顿,街上顿时变成竞技场,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每个人都在看好戏。在那之后,母亲又出过一次重手,因为有个女人数落我行为不端。我同学都说他们爱看纳什太太打输时露出灯笼裤,母亲也变成地方上的英雄。

我觉得这一切令人相当反感。在萨默塞特,我被分发到比妹妹更下层的阶级,或许那自卑感使我当时变得有些势利眼。我尊敬母亲,但我的英雄是温柔的父亲,他和我相处的时间比较多。虽然他很沮丧自己不能当兵,但当我看到他为民防局抬担架时,他成了我的英雄。我从他身上学到了温柔。

晚餐后,老旧餐桌上吃剩的奶酪、面包屑及茶杯收走后,父亲开始为我和弟弟制造玩具,摇摇马或火柴盒教堂。他教我做小拖车、手推车,甚至还有大篷车,迈克尔在前面跑,手里拿着橡皮筋手枪,我扮阿帕奇印第安人在后面追。

我也常画我父亲。我会把纸钉在墙上,有时画出了纸外,等我把纸拿下来,墙上会留下一块白色的方形,四周是散向各方的线条。他不断鼓励我,我也开始学会一些技能。我爱父亲,也感觉到他对我深深的爱。我可能是小区里唯一没遭父亲痛打过的男孩子。我最大的恐惧是他会过世,但我陪着他抵抗病魔,以克服恐惧。那通常只是简单地跑跑腿,像是从附近的煤场偷点煤炭给他取暖。我主要的贡献是陪着他,这时我会作些画。我们也一起看电影。

那时我已不再看星期六早上的儿童电影(有个男孩会先溜进电影院,趁带位人员没注意,打开安全门让我们进去),而改看早年的战争片。有天晚上,我准备好和父母出门看电影时,有个女人敲门,跟我母亲说我常在托灵顿公园的防空洞里和她女儿胡来。那当然是真的,但也只是你情我愿的实验。

我记得,当母亲嗓门越来越尖时,父亲控制住场面。“去洗个澡,”他说,“我们要去警察局。”

我在澡盆边被扒去衬衣,母亲从厨房的一头追着我打到另一头。

“如果我们还想去,最好现在就出门。”我听到父亲这么说。我以为他们这回会很不好过。他一路上一定强忍着笑,因为我们根本没走近警察局,而是到我们最喜欢的亚斯托利亚电影院前排座位。他们像是带着十三岁的儿子外出,庆祝他变成了男人。

唐·麦卡林和弟弟迈克尔,伦敦,1947年

1956年,英国颁布了《清洁空气法案》(Clean Air 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