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理的行为(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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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惊人的解脱

当母亲对后院的防空洞发起攻击时,我知道战争真的结束了。她和我拿着家里的小铁锤合力拆了它。这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还改变了地面的高度。完工后,母亲开始布置小花园。

我还没准备好追求和平。真正的士兵退伍返家时,我参军了。我们这队人马年方十二三岁,在汉普斯岱草原展开决战。我们自己制作武器。我总做布伦机枪,还做得很精确。那是当时英国的轻型自动武器。我也带着我父亲的民防局老医药箱,好提供“急救”。这些残酷的丛林战斗发生在肯伍德别墅后方,在我们幻想的“杀戮战场”上。在那里,我们乐于阵亡,对出色的表演引以为傲。我想,我们当中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罗伯特·卡帕那幅在西班牙内战时拍摄的名为《共和国战士之死》的惊人作品,但那是我们最喜欢的阵亡模样。

对德国和日本的战争结束了,后遗症是整整一代的城市孩童在想事情时,都只能以打仗来解决。我痛恨战争,电影则加深了愤怒。亚斯托利亚电影院放映的大多是《光复菲律宾》之类的电影,由约翰·韦恩(John Wayne)或艾罗尔·弗林(Errol Flynn)主演。

我也有机会接触到最好的英国玩具兵。一些邻居太太常带回铅制的玩具兵,一大堆装在大托盘里,做她们所说的家庭作业。她们在家为玩具兵着色以赚点外快,就像今日有人提供打字服务一样。所以我和迈克尔有源源不绝的新士兵可在后院玩战争游戏。

等到我十三岁成为真正的“军校生”,穿上笔挺的制服时,我已是老鸟了。我一身皇家步兵团的装备,我还记得将团徽(烈焰四射的炮弹)擦得雪亮时内心的激动。我们在布隆贝里的布伦斯威克广场附近一间操练堂里集合,几个周末都在奥斯特雷公园扎营,接受空弹匣和爆破管的正规训练。那就像模拟的战争,我觉得很棒。

即便如此,我的军人生涯并未维持多久。父亲和老师帮助我找到比较温和的兴趣。绘画是我上学期间唯一没被消磨殆尽的才华,也是少数几样托灵顿公园的男孩可以接纳,甚至羡慕的技能。语文或数学成绩好的人,会被认定是老师的宠物或纨绔子弟。画图还算好,那很特别,像是魔术。我不敢确定我的才华有多出众,但库珀先生帮我申请到商业美术奖学金,并进入哈默史密斯工艺美术与建筑学校就读。这学校位于莱姆·格罗夫制片厂对面,学生里同时有砌砖匠和崭露头角的艺术家。

这学校还比不上斯莱德美术学院,但已经令我觉得仿佛有人给了我一张通行证,一把钥匙,通往充满色彩与光芒的神秘花园。另外,哈默史密斯学校有女学生,而我还没和女孩子同堂上课过。当然我并未显露求偶意图,对任何女性都不屑一顾,所以也没能很快获得女孩的青睐,但我已和帮客街的男孩子完全不同,跻身备受瞩目的一群人之间。似乎有根魔杖挥过芬斯伯里公园,而我获得了赦免,得到了美好许多的生活。

接下来,我的世界忽然失去了根基。我赢得奖学金,父亲是最为兴奋的,但他的身体也日益危急。他的病情越来越糟,体重锐减,我常常整夜无眠,只盼他能活下去。但事与愿违,当时有百万座煤炭炉子往冬日天空泼洒黑烟。有天晚上他被送到海格特那家像座旧工厂的圣玛丽医院,弟弟和我被送到邻居家,这家人相当优雅,男主人在哈洛德百货公司上班。我僵直地坐在客厅,翻阅一本名叫《国家地理》杂志的东西。在我家,有时可以看到《世界新闻》,在理发店等候时我也会翻翻《图片邮报》和一本名为《画报》的杂志,但《国家地理》杂志呈现的摄影方式,在我来说是前所未见。我被深深地吸引住,忘了父亲病危住院,直到警察来敲门(当年芬斯伯里还没几个人有电话)。我记得大人压低嗓门谈话,不用别人跟我说,我也明白最坏的事发生了。

我父亲曾是一米七八的魁梧汉子,去世时体重才三十八公斤。他享年四十。日后有个朋友告诉我:“不管你当时几岁,父亲过世那天的感觉就像蛋给踢到一样。”对于我的感受,这是相当精确的描述。我父亲断气的情景、燃烧的蜡烛及其气味,我永远无法忘记。

那年我十四岁,是否继续待在美术学校已无需讨论。长子必须接下父亲的角色,开始赚钱养家。至少当年找份工作还不难,虽然多数工作没啥前途。母亲在铁路局的同事随即把我弄到蒸汽火车的餐车上当小弟。我通常搭彗星号列车,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从伦敦开往曼彻斯特,专载商人,黄昏时再从曼彻斯特折返。我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肮脏、邪魔般的北方城市,工厂高耸的烟囱喷着黑烟。空气污染管制法如果尽早施行,我父亲可能还活着。除此之外,我还享有自由。我可以每天离开芬斯伯里到英格兰各地旅行,而我也善加利用这机会。

在内心深处,我生上帝的气,假如有上帝的话。他随随便便就把父亲从我身边带走。在我生命里,是父亲让我觉得悲惨的贫穷日子不那么难熬。我否认上帝。在我开始自怨自艾时,有股力量浮现了。表面上我仍吊儿郎当,在火车驶过高架桥时把盘子摔出窗外,看看有啥效果。我是酷哥一个,口袋里有30先令,有时拿到两倍的小费,但怒火正燃烧,就在内心不深处。

“Teddy Boy”,芬斯伯里公园,伦敦,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