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喝汤实乃吃面讨饭原是乐和
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中庸》
精灵一样的军暧带着我潜伏到军霞的房间,悄声说:“我姐不同意家里人给她找的婆家,她有个相好的同学,咱们搜搜看有没有照片。”
我们开始在柜子里、被子下、枕头下找照片,正翻腾着,她哥哥推门进来,见是我俩,环视了一下屋子问:“姐呢?”
军暧说:“我到处找她,没找到。”
他看着我诡秘地笑了:“你俩在枕头下面找人?”
军暧拿起枕头就朝他扔了过去:“坏哥哥,你再乱说,我告诉爸爸,让他收拾你。”
“这么厉害的丫头片子,小心找不到婆家。”他讪笑着出了门。
军暧跳下炕要追,她姐在外面喊:“喝汤了。”
围坐在桌前,眼瞅着碗里翠生生的葱花、油旺旺的汤,馋得垂涎欲滴。
太婆端一碗纯素的臊子面供在佛像前,三跪拜。我知道给佛和菩萨的供饭和供果必须是正大光明得来的,必须是干净的,不能带半点不洁和荤腥。荤是指葱、蒜、韭菜,腥是指肉类。看着供桌上干干净净的供饭,我想无论是佛、菩萨还是先人,肯定都很欢喜。
太婆回到饭桌前,双手合十,我们跟着她唱念:“感恩父母养育之恩,感恩众生供养之恩,感恩佛祖加持之恩。阿弥陀佛……”
唱念十声阿弥陀佛,馋相自行消隐,正襟危坐,静等太婆发话。
太婆说:“阿弥陀佛,喝汤吧。”
我拿起筷子深入碗底,挑起细长滑溜的面条轻轻一吸,一下滑到肚子里,口里的香让我确定是吃到自己的肚子里而不是别人的肚子里。再捞第二条,碗里只剩下汤,轻呷一口,不舍得把汤碗放回桌子上,等着吃第二碗。
酸溜溜的臊子面汤多、面极少,这是岐山臊子面的特色,想稀里呼噜吃二十碗,需要耐着性子等。舅奶奶、大姨妈在厨房一个擀面,一个在前后两个锅里倒上水,添柴火烧大火。水咕嘟咕嘟吐开了泡泡,前锅下面,后锅煮汤。长面出锅,被捞到盛着凉开水的白瓷盆里,再从瓷盆里挑起两根面条放进碗里,然后从后锅里盛汤浇面,最后由军霞和军辉送至堂屋。
接过军霞姨给我的面,我的脸红了,偷看军暧,她把头扭到一边,细长的眼睛眨巴眨巴的,不做回应。
太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了五碗面,乐呵呵地说:“我娃长大了。”
我看看军霞,笑眯眯地说:“军霞姨的女婿来了,可不能给吃饱了,不然会让人说是傻女婿。女娃她大哥相亲的时候,吃到了第二十碗,人家就不给盛了,都叫他傻女婿。”
军霞羞得跑了出去。舅奶奶笑着说:“就给她找个傻女婿。”母亲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嘴巴闭紧紧的。
不苟言笑的舅爷爷看着我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笑,说:“咱们的臊子面有说头,就说为啥管吃臊子面叫喝汤。很久以前,一个叫花子饿了几天没讨到吃食,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正逢咱们这里的人家娶亲,讨了一碗臊子面,喝到碗见底就吃到一根面,又讨了一碗,还是只吃到一根面,两碗面下肚饿还是饿,但有了精神,于是气呼呼地质问,‘你们太小气了吧,这是喝汤,哪里是吃面?’主家笑了笑,令仆人端上一碗油泼辣子面,让他缓缓地吃,饿过劲猛吃轻则伤身,重则要命。叫花子明白了主家的用心,走到哪儿把‘喝汤’的故事说到哪儿,以后‘喝汤’就成了吃臊子面的别称了。咱们对吃头锅面更讲究,必须请德高望重的长者吃头锅面,把阵势压稳当了,才可以开席。村里人说你太婆是洁净、健康、长寿的化身,都请她压阵角,结善缘,积功德。”
军暧舔了舔嘴唇:“奶奶下次吃头锅面带上我就好了。”
舅爷爷把视线移向军暧,她立马捂住嘴巴,乖巧地静坐,认真地聆听。舅爷爷继续说:“论起来,吃臊子面的传统是从周朝开始,经秦、汉、唐盛世流传,遍布神州已有三千年了。各地臊子面都加了地方特色,不过最正宗的还数咱岐山臊子面。婚丧嫁娶,人多人少,款款地支几口锅,回锅的汤里加点醋,添点水,越吃越香,感情越浓,矛盾越少。即使遇上雨雪,搭好棚子,坐在篷布下依旧喜笑颜开该吃吃、该喝喝,场面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太婆笑着说:“吃臊子面就是修六和敬,恭敬心起来了,自自然然就做到六和了。身和同住,语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修,利和同均,见和同解。一筷子面,一碗汤,一家人,上和下睦,全都以和为贵,众和而和,众乐而乐。”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叫花子要饭的情形,他们从每家讨饭,掺合在一起,就是吃了“和”饭。唐僧取经托钵要饭,师徒四人吃的也是“和”饭。我们的肚子里酸甜苦辣什么都有,应该是“和肚皮”。和就是乐,乐和乐和。“呵呵……”我哧哧笑起来。
我笑的时候,军霞进来收拾碗筷,见我笑,瞪我一眼:“还笑?傻了?赶明儿给你找个傻女婿,让你笑。”
“那你是要自己找傻女婿,还是要家里人给你找傻女婿?”我认真地问。
“那你给姨说说,哪个在理姨就听哪个。”军霞把碗摞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我说,也是认真的模样。
我想了想,刚要张嘴,被母亲阻止:“别胡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
“我听妈妈的话,不能说。你要是听大人的话,就让大人给你找女婿,听话的孩子有福气,有福气的孩子就乐和乐和的。”我站在军霞姨跟前,字字清楚地说完,扭头看着母亲辩解道,“我可啥都没说。”
我之所以要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是担心军霞听不清楚我说什么。我发现舅舅、姨妈、我的口音和太婆、军暧、军霞他们的不一样。太婆她们这里的人说话轻声细语,我们说话粗声粗气。平时我们暗地里笑话母亲说话洋腔洋调,和虢王人的发音不同,到了太婆这里,母亲像回到大海里的鱼儿,轻声细语说着话。军暧他们亲热地围在母亲身边姐姐长姐姐短说个不停,母亲笑逐颜开,与大家其乐融融。而我和舅舅们显得有些呆,平时伶牙俐齿的小姨也有点笨的样子。
十里不同音,大概就是像现在这样。我这样想着,又看一眼西方三圣图,另一个念头蹦了出来。我们的先人能听懂我们说话吗?先人们如果要跟我们说话,我们怎么才能听懂呢?我们给佛和菩萨说话,佛和菩萨怎么能听懂呢?何况佛和菩萨悲悯众生,那么所有动物、树木的话他们怎么能明白呢?
小姨纳闷我这平时不言语的人,今天怎么这么多奇思怪想。太婆笑着说:“这儿的气氛和她的心性感应道交。”慈容依旧、清目如水的太婆和母亲让我牢记祖宗之仁德,圣贤之教化,佛菩萨之慈悲。
佛菩萨知道众生劣性难调、刚强难化,无数次将业海里打滚的众生渡上了西航的大法船。众生对她奉若神明,无比推崇敬爱她时,她不喜;众生嫌弃她、厌恶她、打倒她、将她推翻在地时,她不怒。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她始终在那里,低眉颔首,悲悯地看着芸芸众生。众生除了以无比恭敬、虔诚的心报恩情,还有更智慧的选择吗?我们身处末法时代,《无量寿经》是阿弥陀佛为我们打开通往极乐世界的一扇大门。
后晌的时候,大人们从天气到国事、家事说了很多,又在商量是今天返回还是明天返回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