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醉半醒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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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别具一格的打趣,逗漏林黛玉的性格反转

作者:娴清

小青继续说《红楼梦》的人物故事了。《红楼梦》是一部奇书,书中人物个性极其鲜明。作者通过“事体情理”的曲折描绘,因事而起情,历情而悟理,写出一些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中的有着极其复杂性格的人物。

作者用一面镜子把“情”进行了重新诠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情与爱的描写是克制的,似乎在一些士大夫的眼中,情和欲是紧密相连的,就总是要掩饰,要克制。宋代一些文人会舞动大棒来讲修养心性,可是他们私下里也会去坊间听一些艳情小曲。

在这种情况下,要用至纯至净的情来荡清去浊,造就一种特别理想化的情感观是需要有思想,更要有力量的作家。《红楼梦》的作者本着据实而录的精神,直面现实冷血,却用感性的笔触写出花团锦簇的盛世之下的那种不自觉的寒冷与哀伤,反复皴染人物,情节似断非断,意脉相连,将最真实的东西放在重重帘幕之后,但宗旨却是温情的,是柔软的,是对“情”的诠释,是对“情”的静观默察后的典祭与造就,所以才是千古不朽的经典。

古代中国文化思想中影响较大的是儒、释、道三家,在《红楼梦》里也有体现,这对林黛玉的性格又有怎样的影响呢?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母出资为宝钗过生日,宝钗投其所好只点热闹的戏文。宝玉流露不悦道:“只好点这些戏。”于是,宝钗称赞《山门》一出里的《寄生草》填得极好,念其曲词,宝玉听后不禁拍掌画圈称妙。于是黛玉说他:“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

有人又认为这是宝钗与宝玉都喜此类戏词,是心灵相通,而黛玉却是过于尖刻了?事情真是这样的吗?

其实,这件事的起因是史湘云戏言一个小旦长得像林黛玉,宝玉怕黛玉多心给湘云使眼色。史湘云见此赌气要回家,黛玉也不理宝玉,还点他说:“与你何干?”

真正让宝玉伤感的是黛玉的“与你何干”四个字。书里指出宝玉想起前日翻看《南华经》的言语,心中悲痛,他写了一个偈子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不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他余兴未了,他又填了一支《寄生草》,就甩手睡觉了,再不理事。

袭人见他这般样子,着了忙,黛玉来了,袭人就让黛玉看看宝玉填的这阙《寄生草》。黛玉看到这词,她就“可笑又可叹”,但黛玉没和袭人解读,只袖了这偈子,给史湘云和宝钗同看。

宝玉所填的《寄生草》中云:“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看完,竟说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宝钗表面上是“笑着说”,然而从她忙着解释的表现来看,已有慌乱之意。她生怕宝玉认真,从此移了性。而黛玉正相反,并不在意,只用一番妙语把宝玉点悟开窍。

林黛玉打趣宝玉“装疯”,不过是觉得他夸得有点过了,其实他还没彻悟戏词中的出世境界就高兴成这样。宝玉的确也没有彻悟,不然也不会因为“与你何干”四个字又惹了无尽烦恼。而宝钗本就是极机变的人,她只是为了让贾母高兴,方点了这样热闹的戏,当宝玉表达不满,她马上就说出戏词以搪塞,要知道平素宝钗从未表示懂戏曲,知道那么多的戏词,这只是应急之举,并非真的喜欢戏词深意。她是连《文选》中的一棵树的名字,都可以轻松记下,随口说戏词,又有何难。显然,这并非是宝钗与宝玉之间心灵相通。

接着,宝玉写《续庄子》,他将黛玉、宝钗等等人物都写成情缠陷他于罗网之人。

之前,宝黛之间就有一小段磨擦,袭人因为故意拒绝相待宝玉,而使得宝玉有些赌气。他看了《南华经》之后,就写了一篇心得,即是: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有人认为,宝玉是把宝钗与黛玉放在等价的位置,但是从开篇《庄子》所说的绝圣弃智,就是要去掉阴暗的社会现实及掩饰的假面具,对仁义道德虚伪的揭露,去掉所有的掩饰,人心朴实自然才会呈现。而宝钗的仙姿,黛玉之灵窍岂能与此相类?宝玉是觉得闺阁中人的美恶相继,让人迷于情惑,视为情障。

很快,黛玉嘲笑了他:“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说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这是黛玉觉得宝玉不能定性是他自己的事,而不是外物的作用。

而宝玉的原句里,“含其劝”“彼含其劝”正是说闺阁中人也被外物所扰,未能保留本心,否则他也就好过些了,“则无参商之虞矣”,他也真是将丑语怪他人了。其实,最能劝他仁义礼法的,应该是宝钗了,却将黛玉也稍带上了。可见宝玉还真是以为黛玉是因为将她比作戏子就生气了,要知道宝玉素喜结交的人物,多为优伶,黛玉当然理解,她岂会因她被比成戏子而生气,可见此时宝玉对黛玉的了解还不太够。

所以,黛玉就续了几句来责他,黛玉并不是气史湘云笑话她,实际上是对宝玉的表现生气。黛玉心中的台词是这样的:“她笑我,难道不行吗?你使什么眼色啊!”她是认为宝玉不理解她才生气,而不是对湘云生气。但凡黛玉的喜怒皆与宝玉相关,并非真心恼湘云、宝钗,所以她才会与其同看宝玉的偈子。

黛玉见宝玉决绝而去,牵肠挂肚,特意到怡红院看望他。而宝玉却以为黛玉不理解她,方会写偈子来消忧,看来这是一次美丽的误会。当矛盾发生后,黛玉是如何处理的呢?

林黛玉认为宝玉没有觉悟佛道之意,却是乱怪别人。她觉得“可笑又可气”。可笑者,《南华经》是庄子的悟道觉语,宝玉只是初识只言片语就自以为觉悟,实在可笑。可气者,宝玉在语句里以红楼裙钗来比拟,多是赌气之意,所以她也写了两句云:“不愧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她看出了宝玉没有了悟,只是出于他对女性之间矛盾纠葛的不了解,写了几句排解心情。因此黛玉对袭人只说是宝玉乱写着玩的,这也正如学者杨军所言作者巧妙地将黛玉从让宝玉觉得苦闷的红楼数人之中摘了出来,因为她是最能理解宝玉的人。

而宝钗、袭人这时的慌张如出一辙,可知宝钗对宝玉的了解并不深,并非表现出宝钗与宝玉同心悟道。

宝玉也正如黛玉所料,他虽想解脱所有世间的美好到无可追觅之时的痛苦,但又做不到,只好选择不必纠结让她们是否理解自己,只自己内心能爱之、惜之就可以了,这是宽释情绪之意,根本没有悟道。而且,他此举明明给有心人看的,方才又补了一个《寄生草》。

其实,宝玉此番觉悟正如脂批所云全是因黛玉一句“与你何干而起”,因黛玉之语而将湘云、袭人、宝钗及一干众人之悲欢皆变成与己无关。这更加证明宝玉心中只有一颦儿。

她就来点透宝玉的心思,让他收了那些怨气。宝玉的偈子有一句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即不须求证心意,就能达到自立根基的境地。黛玉认为宝玉就是难过伤心,而借佛道之语以发泄,他的情心并没有被湮没,还想着有“立足境”呢,还想着自己的念头呢。

黛玉就点敲宝玉,你名为宝玉,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这一句是问宝玉,既然你什么都没有,这叫宝玉又是何人?你又是何人?既然你也不知你是谁,又何必伤心呢?枉了一个名,那为个虚妄的你,痛苦如此,又是何必呢?要找那个你,就更不必了。

黛玉认为人生本就是一个谜,无须种种表白解释,更无须无情悟空,不必找个立足之地,这才算是干净了。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无立足境”是六祖惠能的禅机,是禅宗对“空”的解释。正如梁归智先生在《禅悟红楼》一书中指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执着于空念,了悟色相本非实有,空即非空,才是达到大乘的境界。即是指将外界与自身无数矛盾都放下了,不须找到支撑点,连“空”的执念也无须有。不必觉悟世事无情而悟空,只须知你就是你,无须找到立足境,方能解开心中困惑。黛玉一语道破宝玉并非从此无情,更没有悟空达道。

黛玉打破机锋,点醒宝玉,她太了解宝玉这个痴情种子了,宝玉的烦恼根子是任他再怎么诸多张罗,也不被人理解,他的心病皆由“情”字上来。他这样的人不会去做谋功名利禄的有用之事,只想任性自然,万不会因此悟佛入道。

但黛玉也没有了悟,她出于一片关爱之心来帮助宝玉,他们两人竟然是以情来解佛、道之理,以偈语通情,历理而复情,旁人竟无所觉察。宝玉知黛玉放下心结,仍是关心他的,并不是与他无干,早就开心了,自不会再去研究佛法道论。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黛玉形象是非常理性冷静的,而这种理性冷静却是基于她对宝玉的深刻了解。黛玉的性格绝非尽是率性而为,也有着非常冷静理性的一面。由于黛玉的理性处理,实现了她与宝玉在哲理层面的新认识,深化了情感。

再者,通过这件事又可以看出宝钗与黛玉的隐藏性格。

宝钗遇事从不慌乱,可当她认为宝玉是真的悟了禅机,有去情绝尘之意,着急了。这是宝钗少有的情感流露之时。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她既怕宝玉从此更加不喜功名,入了佛道之门,断绝俗世情缘,离经叛道,这已然可见她对宝玉的情感。由于过分慌乱,以至于聪慧的宝钗无法可施。

宝钗听闻了黛玉之解,方有一语,讲了六祖惠能悟禅的故事,“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虽其意与黛玉相近,但本质却是不同的。

人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所以也染不到尘埃,有一种无情之意味。与无立足境相比,她还是执“空”之意。宝钗的解说未涉及情感的层面,仅就禅解禅,显然她既没看出宝玉根本没悟道,也没有法子能打开宝玉心结。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这样。她与宝玉的沟通方式也有问题。脂砚斋曾点评宝钗在后文中曾有“借词含讽谏”,讽谏多为臣子向帝王之讽谏,这与宝钗的说理模式是相通的,就是摆道理,并不是以情感来沟通,当然身为情种的怡红公子贾宝玉不可能喜欢她这样的沟通方式。

从感性上,宝钗看了这偈子,怕宝玉真悟道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辩白,却不知宝玉只是一时作意,无心悟禅。

从理智上,宝钗再次克制感情,她用博学之典故补充了黛玉的机锋,夸了黛玉的灵慧,掩饰了她解说戏曲词意对宝玉的误导,解释了她的无心之失。

显然,在这场三人说禅之情节中,唯有黛玉理解宝玉的情心,她才会有十足的把握,以理破局,又复还于两情相悦。而宝钗不经意流露的真情失态,忙又以理克制,却无法与宝玉之心共通。曹公一笔双钩,将两个女子面对心上人的举动变化,体现了她们不一样的性格侧面,也暗示了她们与宝玉的心灵距离是不一样的。

黛玉总是当宝玉即将觉悟之时,将他带回情根深处。“风露清愁”真不枉给了黛玉。即使后文中宝玉出家,亦不舍情性,“更有情痴抱恨长”,黛玉所予他的感情永远不逝。

宝玉的举止为旁人难解,因为他既能在脂粉阵中领悟清静道场,也能在功名世俗之外,激发情感,有着对人本生命的深度关怀。

宝玉听闻含有佛法禅机的戏词,翻看的是道家的《南华经》,可黛钗两人解释的都是禅宗,由道入佛,一定程度上也是明清之际佛道思想交融状况的投射。这也是曹公写出在各种思想碰撞之中,每一个人复杂性格成因虽然受这些教化的影响,可他们仍有各自的坚守。

简介:小青,犀利看世事,妙语解古典。已出版原创作品《辛弃疾:从来诗剑最风流》,《朝天阙》(三部曲)等图书。创作长篇随笔《半醉半醒品红楼》,四百位红楼人物性格纵横谈,欢迎大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