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枕月居

暮色渐沉,丑时。

青若水指尖轻捻,周身瞬间裹上一层极淡的银雾,那雾似流水般漫过衣摆与发梢,连她垂落的青绫都隐在其中,整个人仿佛与暮色融为了一体,穿过连廊,绕到宋府正屋外。

檐角挂着的灯笼刚点上,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里面三道模糊的人影——正是方明远、他父亲方老爷,还有一个身着灰袍、身形佝偻的人,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先听见方老爷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讨好:“大师,按照您的法子酿的酒,喝了这么久,果然让老夫身体恢复如初。”

灰袍人笑了声,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方老爷放心,只要拿到至阴圣体,我这半魂便能补全,助你们引灵气入体,届时与天地同寿也非难事。”

“至阴圣体……”方明远的声音插进来,“大师说的,可是今日在留香楼见到宋久文妹妹,若水?”

“正是。”灰袍人语气笃定,声音突然变得尖细如女子一般:“此女身负至阴之脉,是千年难遇的容器。我本是千年虎妖,当年渡劫时魂体碎裂,只余下这半魂附在凡人身上,若能吞了她的圣体,不仅能重获人形,还能彻底摆脱魂体残缺的苦楚,长生不死。”

青若水眼底泛起冷意,她早察觉灰袍人身上有妖气,与白日所见的红衣歌姬身上的妖气如出一辙,却没料到是虎妖半魂——这等邪修夺舍之法,一旦成功,被夺体者便会魂飞魄散,方氏父子为求长生,竟不惜与邪修妖物勾结,戕害人命。

屋内方老爷又问:“可她如今住在宋久文那里,如何能拿到?”

“宋久文虽有几分本事,却未必能识破我的身份。”灰袍人冷笑,“明日我便以相士的名头登门,先探探那女子的底,再寻机会动手。你们只需配合,待事成之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方明远轻蔑一笑,说:“何须大师出马,那女子对我可是心生爱慕,明日以三妹妹名义相邀,定能手到擒来。”

青若水不再多听,悄无声息地退离耳房,转身去往方府被烧的别院——枕月居。

严铮垂手立在书房,声音压低了几分:“公子,方才去后院查看,青姑娘的房门虚掩着,院内无人,想是出去了。”

宋久文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窗外渐深的暮色里。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脊,眉峰轻蹙:“出去了?这么晚了,可有说去何处?”

“未曾。”严铮摇头,“属下问过守门的家丁,只说见青姑娘往西街方向走了。”

宋久文沉默片刻,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城主府方府乃西街方向,他虽知她与自己同查女子失踪案,却从未探过她的底细。

这女子身上像裹着一层雾,看似通透,实则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

“备马。”宋久文忽然起身,将书卷搁在案上,语气里添了几分笃定,“去西街看看,别让她出事。”

宋久文推开房门,夜风裹着几分凉意扑面而来,他刚踏出半步,便觉得身后没了动静。

回头望去,只见严铮还立在原地,身形笔直如松,双眼睁着却毫无神采,像被点了穴定住。

“严铮?”宋久文蹙眉唤了一声,伸手去拍他的肩,严铮仍纹丝未动,宋久文转身往府外走,刚踏出方府大门,整个人便僵在原地。

整个街面上,几个挑着灯笼的夜行商贩停在路中,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却不见人动弹;街角卖馄饨的摊主还保持着舀汤的姿势,木勺悬在半空,汤水却未洒出半滴;连路过的夜归人,都维持着抬腿、扶帽的动作,整座街道静得可怕,只有夜风卷着落叶,在定住的人影间轻轻打转。

这诡异的场景让宋久文心头一沉,可他来不及细想——方才严铮说青若水往西街去了,此刻整条街都被定住,她孤身一人,岂不是危险?

担忧瞬间压过了惊奇,宋久文攥紧拳头,不再停留,拔腿便往西街深处跑。

枕月居的匾额早已烧得焦黑,木框断成两截斜挂在檐角,青石板崩裂,缝隙里嵌着木屑,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咔嚓”声,正屋的门窗已化为焦炭,梁木塌了大半,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是冤魂残留的气息,令人窒息的死寂。

衣袂轻扫过青石板,带起一缕极淡的尘烟,未走几步,便觉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暗红结界下,竟密密麻麻贴满了黑符,符纸边缘泛着焦痕,像被血浸过般发乌,每道符纹都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黑气。

她抬眼望去,结界正中央的老槐树下,悬着一道女子的冤魂——陈娇娇。

陈娇娇魂体半透明,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胸口,那里空着一个狰狞的血洞,边缘的魂体像被生生撕扯过,始终扭曲着,被三道黑符死死钉在树干上,一道压着她的天灵,一道锁着她的手腕,最恶毒的那道,正贴在她胸口的血洞处,符纹闪烁间,不断有黑丝钻进魂体,将她的挣扎一点点绞碎。

“救……我……救……她们”女子冤魂的声音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魂体便会透明几分。

她空洞的眼眶望着青若水,里面淌出淡红色的魂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在触到黑符时瞬间蒸发,只留下一缕更浓的黑气。

青若水能清晰感受到,陈娇娇的魂识已快被符咒磨碎,只剩最后一丝执念。

想来她死前,定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心,连带着魂魄都被邪术禁锢,成了血锁魂阵的养料。

夜风卷过,黑符上的符纹愈发猩红,女子冤魂的尖啸渐渐弱了下去,魂体像被抽走了力气,缓缓垂下头,唯有胸口的血洞还在不断溢出黑气,证明她还未彻底消散。

青若水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这哪里是镇压,分明是把一条鲜活的魂魄,生生困在炼狱里,日日承受剜心之痛,永世不得解脱。

青若水足尖轻轻一点焦土,周身青绫便如被风托起的流云,带着她往半空飘去。

升至丈高时,她稳稳悬在“血锁魂阵”正上方,衣袂在夜风中舒展,竟似与漫天星月融为一处,轻得仿佛稍一用力便会随风远去。

她双手抬至胸前,指尖快速结印,掌心渐渐腾起清灵火——火焰初时只如萤火,转瞬便化作海棠花,花瓣层层舒展,每一片都泛着冷冽的光。

海棠花瓣绽开瞬间化作无数道细长银刃如银雨般直坠而下,精准刺向地面血阵的每一处纹路。

银刃入地的瞬间,血阵突然爆发出猩红强光,青若水眸色一沉,手腕翻转,一道流光从指尖飞出,顺着阵法裂缝钻了进去,贴在阵眼处,猩红迅速褪去,无数黑气从裂缝中窜出,却被清灵火一烧,瞬间化作青烟消散。

不过数息,原本困住冤魂的阵法便彻底崩碎,青若水足尖踩着一缕余火往下落去。

“找死!”正屋内被虎妖半魂附身的灰袍人踉跄冲出,周身妖气翻涌如墨,血锁魂阵本以他半魂为引,此刻阵眼被破,阵法反噬如潮水般撞回体内。

灰袍人猛地捂胸,一口黑血“噗”地喷在地上,血珠落地即化黑气,附身的凡人躯体开始扭曲,皮肤下隐隐凸起虎爪轮廓,魂体已稳不住了。

恰在此时,方老爷张着嘴,嘴唇却僵在半张的弧度,连声音都发不出,方明远整个身体纹丝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其余的一切,都被牢牢定在了这一瞬间。

青若水抬手,忽然腾起一道温润的金光,一盏古朴的灯盏在金光中缓缓凝形。

灯身是泛着幽光的墨玉,上面刻着上古云纹,纹路间嵌着细碎的星子般的光点,似是将亘古都凝在了上面。

灯杆缠着一缕半透明的银丝,摸上去竟似有流转的暖意,那是千万年来渡魂时,无数冤魂的感激与安宁所化,一团跳动的淡青灯芯,火舌轻舔间,竟能听见极淡的、如流水般的古老咒音,那是上古神祇为渡化亡魂所留的印记。

这便是上古神器——无尽灯。

自天地初分便存在,见过三界八荒更迭,听过无数亡魂的哀嚎,也送过万千魂魄入轮回。

灯身的墨玉映着她沉静的眼眸,淡青灯火轻轻摇曳,散发出的光芒不似清灵火那般凛冽,悲悯地裹住整个枕月居的废墟,连空气中的焦糊味都似被这暖意揉散。

“无尽灯,照往生。”

青若水轻声念出古老的咒言,带着悲天悯人的力量。

掌心的无尽灯忽然腾空而起,灯身的云纹骤然亮起,无数道细碎的金光从灯盏中溢出,如漫天飞萤,落在每一处残留魂息的角落。

虎妖受无尽灯清光所震,体内反噬之力彻底爆发,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震彻夜空的虎啸,附身的凡人躯体瞬间崩裂!

黑褐色的皮毛如潮水般从皮肤下涌出,骨骼“咔咔”作响,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不过数息,便化作一头丈高的猛虎。

琥珀色竖瞳泛着凶光,额间一道狰狞的疤痕斜贯至眼角,四颗三寸长的犬齿外露,滴着腥臭的涎水,虎尾如钢鞭般扫过,竟将身后的门窗直接抽断,木屑飞溅间,满是毁天灭地的压迫感。

虎妖一声咆哮震得地面发颤,庞大的身躯转身时,被定住的方氏父子吓得魂飞魄散,恐惧感油然而生。

听到这声虎啸,宋久文听到心头一震,加快了步伐。

那些被血锁魂阵镇压的惨死冤魂,在金光的触碰下,魂体不再颤抖,浑浊的魂识渐渐清明。

陈娇娇冤魂望着青若水,空洞的眼眶里泛起透明的魂泪,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金光的瞬间,魂体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

胸口的血洞在金光中一点点淡化,直至消失不见,残破的粉裙也变得整洁。

她对着青若水深深一拜,随后转身,朝着无尽灯飘去——那盏灯的灯芯突然亮了几分,化作一道光门,一道道女子的魂体穿过光门,渐渐消散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安宁。

净坛寺大殿金光乍现,供桌上有新的长明灯一盏盏亮起,仿佛在为一个个魂魄引路,小沙弥见此般奇异光景,双手合十虔诚地念着往生咒。

青若水拂袖收回无尽灯,金光散去,院中原本浓重的冤煞之气,已被无尽灯的金光涤荡干净,连夜风都变得轻柔起来。

虎妖前爪带着腥风裹着妖气拍来,利爪寒光直逼青若水面门,庞大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青若水眸色一冷,身形骤然旋起,周身青绫如流云般展开,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优美的弧光,长发随风扬起,发梢扫过虎妖的皮毛,却未被利爪碰到分毫。

虎妖咆哮着挥出虎尾,带着破空锐响直扫青若水腰侧,想将她拦腰抽断。

青若眸色冷得像淬了冰,挥出一道流光迎着虎尾便劈了下去。

“吼!”虎妖吃痛嘶吼,纵身跃起,庞大的身躯如小山般压下,血盆大口直扑青若水面门,想将她一口吞入腹中。

青若水不给虎妖喘息的机会,只见直劈虎妖额间旧疤,那是虎妖魂体最脆弱的地方。

青若水没有半分犹豫,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妖畜,残害生灵,当死!”

宋久文刚冲至枕月居院门口,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

青若水飞身悬立于焦土之上,周身缠绕缠着青色流光,指尖凝起淡青色光晕,幻化为利刃,直刺虎妖额间旧疤,利刃入体的瞬间,流光顺着伤口钻入,硬生生震出妖丹。

青若水握着跳动的妖丹,指尖轻轻用力,妖丹便化作飞灰消散,连带着虎妖最后的嘶吼,都被她眼底的狠厉彻底碾碎。

她如风牵引般稳稳下落,指尖还残留着妖丹的余温,眼神却已恢复沉静,仿佛方才那场狠厉的斗法,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波澜。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青若水蓦然转头,与他的视线交汇。

他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呼吸急促,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温润的眼睛里满是未散的担忧,还盛满了许久未见的灼热。

夜风卷过,吹起青若水垂落的发丝,也拂动了宋久文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