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琢光山

一场雨后的涿光山,花谢花飞,落了一地的繁华,小桥流水,淡雾缭绕,山下的净坛寺钟声罄鸣,浅墨淡彩勾勒出几分朦胧几分韵致。

一老妇微微佝偻着腰,手里紧握着一截枯木,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

道路旁一株株老树无序排列,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路上投落满地斑驳的光影。雨后的石阶有些湿滑,边缘长着青苔,老妇步履不稳,几次险些跌倒。

行至半山腰处,愈发寂静,丛草随风而动,空气里夹杂着翠竹的清香,再往前走,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忽地一阵风拂过,竹叶随风簌簌清响,盘旋着落在老妇的肩上,老妇眯起眼睛向前看,氤氲的雾气里隐隐约约有一方庭院。

老妇面露惊喜,步子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这方庭院里栽种一株海棠树,花儿开的正艳,泛着点点琉璃光华。海棠树下的摇椅摇啊摇,一把蒲扇半遮着脸庞,她的发丝与衣摆随着晃动轻轻摇曳。

“姑娘。”老妇眼眶微微泛红,紧握着枯木的手微微颤抖,粗哑苍老的声音有些不稳,佝偻着脊背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青若水起身,将蒲扇拿开放到一侧的石桌上,一袭庭芜绿衣裙,与粉色花瓣交相呼应,一双眼眸犹如一汪清潭,含着温暖的笑意,看上去廿二年华,竟让人不由地心生恭敬慈悲之意。

青若水手掌伸向一旁的石凳,说:“老人家,请坐。”

“净坛寺住持说的是真的吗?”老妇语气有些不敢置信。

青若水伸手取过老人家手中紧握着的枯木,只见她掌心拂过一道柔和的光晕,这截枯木缓缓生出新枝,片片嫩芽犹如一道盛开的海棠花绽开来。

“相见之心,不以山海,愿之所极,枯木逢春。”

话落,新生的枯木便化作一张纸笺,赫然是一封血书,字字泣血。

老妇眼睛睁大,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哭出声来,凄惨无助。

青若水取过茶壶,将水倒入茶盏中,放置老妇一旁,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声音温柔:“老人家,人世几何伤往事,太过伤怀,易伤己身。”

老妇接过帕子,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看了一眼青若水说:“对不住姑娘,将你的帕子弄脏了。”

青若水的眼神深邃而温柔:“一方帕子而已,无妨,老人家还是说说陈娇娇吧。”

老妇深呼吸一口气,嗓音疲惫:“老妪是清水镇杏林村的,本姓张,村里人都叫我张婆子,夫家姓陈,陈娇娇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年芳十三,因着是老来得女,我夫妇二人对娇娇甚是宠爱,可是......”

说到此处,张婆子声音顿住,止不住地啜泣,泪流满面。

青若水无声地耐心等待着。

老妇用帕子擦过眼泪,垂着眼,继续道:“娇娇打小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半年前,娇娇她爹做工时不慎伤了一条腿,做不了活计,主人家也不管,为了给她爹治腿伤,家里本来不多的积蓄一下子就掏空了,日子也过得越来越贫苦。

娇娇看不得我一个人太辛苦,经常跟着我去镇上的绣坊做帮工,我想着也是一门手艺,我和她爹哪一天不在了,凭着刺绣的手艺也能养活自己。

可是,有一天,她跟我说,要把自己卖进方府当丫头,签了死契可以拿到七两银子,这样就可以给她爹找大夫治腿了,我和她爹这么疼爱她,日子就算过得再苦也不会想着卖女儿去换钱,死活不同意啊,她还是背着我和她爹把自己卖进了方府,她爹觉得是自己害了女儿,心里总是过不去那个坎儿,没多久就去了。

我拿着剩的三两银子哭了好几天,最后我想啊,或许女儿在方府能过得比家里好一些,不用饥一顿饱一顿,她爹死前就是想着哪一天能把女儿赎回来,我就更卖力地去帮工挣钱......可是就在这个除夕夜,我做梦,也不是梦,我见到娇娇了,娇娇她......”

张婆子的声音陡然战栗:“娇娇她......浑身血淋淋地站在院子里,就那样的看着我,眼睛流着血泪,嘴巴张着喊娘......”

“后来,我......我......我想跑过去抱住她,身子怎么也动不了。”

青若水目光变得深邃,眉头皱起:“这的确不是梦,是煞魂。”

——那天夜里,一轮残月清辉淡淡的悬在天幕里。

张婆子在院子里劈完柴,收拾妥当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转身走到屋门正要踏进去。

这时,两只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一样,微微抖了一下,突然心生异样,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猛地回头,院子里一片漆黑沉寂,什么也没有。

张婆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虽心有余悸,却没有恐惧感,只当自己是太累了,便没有当回事。

后半夜,一声声低沉的呜咽,那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带着无尽的痛苦和不甘,在空荡荡的夜里回荡着。

昏暗的月光下,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她裙上沾满了斑驳的泥污和暗褐色的血迹,胸前的血窟窿依然不停地流着血,浸透了破旧不堪的粉色衣裙。

她面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双眼流着血泪,透着无尽的哀怨,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丝丝缕缕在风中飘动,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身体微微前倾,赤裸的双脚一步一步地想要向前行走,每一步都显得僵硬和不自然。

所过之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墙壁上泛起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一阵彻骨的凉意让张婆子陡然睁开眼睛,披上衣裳起身打开房门。

张婆子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可怖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身影缓缓靠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张婆子的心脏上,让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娘……”那身影发出微弱而凄惨的声音,正是娇娇的声音。

“娇娇,我的女儿。”

张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泪水混着满脸皱纹往下淌,她看着女儿胸前的窟窿,想起娇娇从小最怕疼,连草叶子扎了手都要扑到爹娘怀里撒娇喊疼,她想伸手去抱抱女儿,浑身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娘,我好疼……”

“娘,我怕……”

“我想爹……”

“娇娇!娇娇!”张婆子哭嚎着女儿的名字,膝盖突地一软重重砸在地上,磕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娇娇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血泪模糊的脸上没了表情,突然消散,张婆子拼命往前爬,伸手想去抓,只留下一阵刺骨的寒风。

“娇娇!我的女儿啊……”她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喉咙里涌上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半夜的动静惊动了周围的邻居,纷纷披上衣裳出来查看,隔壁的李婶和张嫂瞧见张婆子跪趴在地上,忙几步上前搀着扶起:“陈家嫂子啊,快起来,这是怎么了?”

李婶和张嫂听着这锥心的哭喊,也红了眼眶,只能紧紧抱住摇摇欲坠几乎要晕厥的张婆子。

夜风吹过,带起地上的尘土,只有那股散不尽的寒意,和胸前仿佛被剜去一块的剧痛,提醒着她永远失去了那个会天天甜甜地喊着她“娘”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