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棺中阿婆
凌晨三点,电话铃炸开了我混沌的睡眠。
黑暗中摸索着抓过手机,冰凉的塑料壳贴在耳廓上,听筒里立刻灌满了哗啦啦的雨声,像是有人把一盆冰冷的碎石子直接倒进了我的耳道。
父亲的声音从这片嘈杂混乱的雨声深处浮起来,虚弱又飘忽,像是被水浸透又拧干的纸,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难以言喻的湿气。
“……阿婆……走了……”声音被电流和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地传来,“……快回……雾山……”
“哔”的一声,电话断了。
忙音单调地响着,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洞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我握着手机,那湿冷的触感仿佛还粘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窗外是城市深夜特有的、带着光污染的昏沉,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远处霓虹的光斑,像一只只流泪的眼睛。
雾山村……那个藏在重重叠叠大山褶皱里、终年被潮湿雾气包裹的故乡,此刻在父亲破碎的言语里,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带着一种冰冷黏腻的质感,缓缓地漫上心头。
天还没亮透,我就把自己塞进了最早一班开往那个方向的长途汽车。
车子在蜿蜒盘绕的山路上颠簸、爬行,像一只疲惫不堪的老甲虫。
车窗外的天色始终是铅灰色的,浓得化不开的雨云低低压着连绵起伏的山峦。
山壁是湿漉漉的深绿,峭壁上垂挂下来的藤蔓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耷拉着。
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车顶和玻璃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帘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植物腐败的气息,从半开的车窗缝隙里钻进来,冰冷地钻进肺腑,带着一种陈年的、属于泥土深处的阴寒。
车子在一个简陋得几乎不能称为车站的地方把我放下。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不堪的小路,独自走向那个藏在山坳里的村庄。
脚下的黄泥浆黏性极强,每拔一次脚都像要费尽全身力气,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
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又涩又凉。
雾山村那几片熟悉的、陈旧发黑的瓦顶终于在雨幕中显露出来,几缕稀薄的炊烟刚从烟囱里冒出来,就被沉重的雨水狠狠砸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这村子本身就在抗拒着生气。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虬结的枝干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活像一只只扭曲的、向上抓握的枯手。
越靠近村口那间熟悉的土坯房,一种无形的沉重就越是清晰地压下来,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胶质。
院门敞开着,里面黑压压地聚集着不少人影。
男人们大多沉默地蹲在屋檐下或墙根边,闷头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滞不散,辛辣呛人。
女人们则聚在灶房那边,低低的、压着嗓子的絮语声像一群受惊的蜜蜂在嗡嗡作响,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抽泣。
空气里飘荡着纸钱焚烧后特有的焦糊味、劣质线香的甜腻烟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那是老房子深处透出来的、岁月沉淀下的阴冷气息。
院子的正中央,停放着一口深褐色的棺材。
厚重的棺木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深,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阴沉木。
棺盖已经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上面落着几滴浑浊的雨水,像凝固的泪。
几枚粗大的、黄铜色的寿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深深地楔入木头里,宣告着一种不可逆转的隔绝。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坠,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闷得发慌。
终究是……没赶上最后一面。
“小默?回来了?”一个嘶哑疲惫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我转过头。
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偻着背,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不堪。
眼睑下方是两团浓重的青黑,脸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颧骨高高地突出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着泥点的旧褂子,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粗糙的皮肤刮过同样粗糙的胡茬,发出沙沙的轻响。
“爸……”我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字。
“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
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努力想扯动嘴角,但那弧度比哭还难看。
“你阿婆……走得很……安详。半夜里,没遭罪,就那么睡过去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那口沉默的棺材,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棺木,看到了里面某个静止的画面。
他微微佝偻的肩背在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安详”两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来,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落在这满院的纸灰和雨水里,更像是一句苍白无力的自我安慰,听在我耳中,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像是一根细小的冰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沉默地点点头,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
脚步沉重地挪到那口深褐色的棺材旁。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棺盖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上冰凉的棺木。
木头粗糙的纹理贴着指腹,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死物的绝对沉寂。
我缓缓地移动着指尖,感受着那木头特有的凉意,仿佛想通过这层隔板,最后一次触摸到里面那个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遥远的人。
就在这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刮擦声,透过厚重的棺木,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指尖的触感猛地变得无比清晰,那声音……那声音绝不是木头热胀冷缩的呻吟,也不是虫蚁的啃噬!
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质感,一种……带着潮湿肉感的摩擦感!就像……就像是……指甲!
是人的指甲,在极度绝望和黑暗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刮过粗糙木板内壁的声音!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抚在棺木上的手触电般僵住,指尖冰凉麻木,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
“阿婆?”一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的低喃,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溢出。
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我自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几乎是同时,一只粗糙厚重、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掌,铁钳般重重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几乎要将我的肩胛骨捏碎,也瞬间压下了我下意识想要扑向棺盖的冲动!
一股浓烈呛人的旱烟味猛地窜入鼻腔,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略带酸腐的体味。
我惊骇地扭过头。
是村长。
他那张布满刀刻般深纹的脸就在我眼前,浑浊的黄眼珠死死地钉在我脸上,眼神锐利得像要剜进我的骨头里,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警告?恐惧?
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凶戾?
“娃子!”村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砂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重重砸在我耳边。
“别碰!也别问!”
他的手指像铁箍一样紧紧扣着我的肩,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深地嵌进我的皮肉里,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威胁。
他那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灵魂深处的惊涛骇浪。
“按老规矩……”
他顿了顿,粗重的呼吸带着浓重的烟味喷在我脸上,“……她该在第七天回魂!现在开棺……”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和森然,“……惊了煞气,破了地脉……全村都要遭殃!谁也……活不成!”
“回魂”?
“惊煞”?
“全村遭殃”?
这些只在老辈人口中偶尔听闻、带着浓重迷信色彩的词语,此刻从村长嘴里如此凝重地吐出,配合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凶戾,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充满了无声的威胁。
周围屋檐下蹲着的男人们,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眼神麻木而空洞,带着一种山石般的沉默和冰冷。
那些嗡嗡的低语声也消失了,整个院子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地面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像倒计时的秒针,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父亲站在几步开外,依旧佝偻着背,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又或者……是刻意地不去察觉。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棺材,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念着谁也听不清的祷词,那张布满愁苦和绝望的脸上,只有一片认命般的死灰。
村长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但那股沉重的压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却留在了我的肩头,沉甸甸地坠着。
他不再看我,只是用那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棺材,又扫了一圈沉默的众人,那眼神像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可违逆的铁律。
“守灵……规矩不能乱。”
他丢下这句话,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嘶哑,却依旧冰冷,“都警醒着点!”
说完,他转身走向屋檐下,蹲回原来的位置,重新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雾缭绕中,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更加阴沉莫测。
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肩膀被村长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而那棺木深处细微的、令人绝望的刮擦声,似乎还在耳膜深处隐隐回荡,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勒住了我的心脏。
指甲刮过棺木的声音,父亲空洞的“安详”,村长眼中那赤裸裸的警告和恐惧……像无数冰冷的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
阿婆……她真的“走得很安详”吗?
那声抓挠……难道……难道只是我的幻觉?是连日奔波、悲痛过度下的幻听?
不!那触感太真实!那声音太清晰!带着一种生命在绝境中挣扎的、令人头皮炸裂的质感!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死死勒紧。
然而,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和巨大疑问的冲动,却在这恐惧的冰壳下疯狂滋长,像即将破土的毒芽。
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那口厚重的棺材里,究竟……装着怎样的真相?
难道就因为那所谓的“老规矩”,就因为虚无缥缈的“煞气”,就要任由一个可能还活着的人,在黑暗和绝望中窒息、腐烂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火一样灼烧着我的理智。
我不能!我绝对不能就这样等着!等着那所谓的“第七天回魂”!那太荒谬!太残忍!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仿佛被拉长、浸泡在冰冷的胶水里。
守灵的夜晚漫长而煎熬。灵堂设在堂屋正中,那口深褐色的棺材是唯一的、令人窒息的核心。
惨白的蜡烛在棺头摇曳着微弱的光,火苗被不知何处钻进来的冷风吹得忽明忽暗,将跪在蒲团上的人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幢幢鬼影。纸钱在火盆里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卷曲成黑色的灰烬,又被无形的气流卷起,打着旋儿飘散。
线香燃烧的甜腻气味混合着木头、蜡油和一种越来越明显的、难以形容的淡淡异味,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淤积、沉淀,闷得人胸口发堵。
我跪在父亲旁边的蒲团上,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父亲始终沉默着,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只有偶尔极其轻微地换一下支撑腿的动作,才显示出他还是个活物。
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掩盖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所有的悲伤和力气都已耗尽。
他不再看我,或者说,他刻意地回避着我的视线。
村长则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或者更准确地说,像一头蹲伏在阴影里的凶兽。
他几乎整夜都待在灵堂角落的一张破旧木椅上,很少起身,也很少说话。
那杆油腻发亮的铜烟锅成了他的标志,吧嗒吧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的眼睛半眯着,浑浊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时不时地扫过整个灵堂,尤其在扫过我身上时,总会多停留一瞬。
那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警告。
每当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那口棺材,或者身体稍有异动,他那半眯的眼睛便会倏然睁开一线,浑浊的瞳孔里射出针一样锐利的光,无声地钉在我身上,让我刚刚升起的任何念头都瞬间冻结。
他像一张无形的、充满压迫的网,严密地笼罩着这间灵堂,笼罩着那口棺材,也笼罩着我心底那点疯狂滋长的念头。
每一个夜晚,都在这种无声的对峙和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慢爬行。
烛火摇曳,墙上的鬼影晃动,香烛燃烧的气味越来越浓,混杂在其中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淡淡的异味,也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那不是单纯的霉味,更不是纸灰的味道,它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生的气息?还是……腐的气息?
第三天夜里,守灵的人似乎比前两天更少了些。
或许是连日熬夜的疲惫,或许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在发酵。
父亲蜷在角落一张垫了草席的条凳上,背对着棺材,发出沉重而疲惫的鼾声,那鼾声里都带着一股心力交瘁的绝望。
村长依旧守在他的老位置,那把破木椅仿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他歪着头,下巴抵在胸前,下巴抵在胸前,铜烟锅松松地攥在手里,搭在膝盖上。
吧嗒吧嗒的声响早已停止,只有他胸腔里发出拉风箱般的、缓慢悠长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睡着了?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像一面被重锤敲打的破鼓,撞击着我的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冷。
我强迫自己保持跪姿,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角落那个佝偻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村长的呼吸依旧沉重而规律,没有丝毫变化。
屋子里只剩下蜡烛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以及父亲那沉重压抑的鼾声。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也许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攫住了我。
我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然后,我像一只受惊的壁虎,开始用膝盖和手肘极其轻微地、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身体。
蒲团粗糙的表面摩擦着膝盖和裤腿,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但在我的耳朵里,却如同雷鸣。
每一次挪动,我的心脏都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全身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可能断裂。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黏腻冰冷。
挪出灵堂门口那低矮的门槛时,我的后背衣衫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沉睡的村长,生怕那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开,带着洞穿一切的目光将我钉在原地。
屋外,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空气依旧饱含着浓重的水汽,冰冷刺骨。
惨淡的月光极其吝啬地从厚重云层的缝隙里透下几缕,微弱地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映照着水洼里破碎的倒影,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蓝之中。
我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魂,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土墙,屏住呼吸,一步一顿,挪向堂屋的后窗。
那里,离停放棺材的位置最近。
土墙粗糙的颗粒感透过单薄的衣衫硌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
每一步落下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一片枯叶或一块松动的石头,发出惊动死寂的声响。
堂屋后窗那扇破旧的木格窗棂就在眼前,窗纸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缕褴褛的纸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根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撕裂胸骨跳出来。
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喷出浓重的白雾。
冰冷的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遍全身,但那个念头——那个关于棺木内声音的念头,那个关于阿婆可能还在黑暗里挣扎的念头,却像滚烫的烙铁,死死烫在我的意识深处,压倒了所有的退缩。
再等等……再等等……等里面的人彻底睡沉……
我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侧耳倾听着灵堂内的动静。
村长的鼾声依旧沉重悠长,父亲的鼾声也还在继续。
只有蜡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是现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像是带着冰碴,刺得肺腑生疼。
随即,我鼓足全身仅存的、混杂着恐惧和孤勇的力气,双手扒住窗台冰冷的砖石,身体猛地向上一蹿!
粗糙的砖石边缘狠狠磨蹭着手掌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完全顾不上了。
我的眼睛死死贴向那扇破旧的、糊着残破窗纸的木格窗棂。
视线穿过窗棂扭曲的缝隙和窗纸破开的窟窿,急切地投向灵堂深处,投向那口在昏暗烛光下沉默矗立的深褐色棺材!
惨白的烛光在棺头摇曳不定,将棺材的轮廓映照得更加阴森。
棺材盖严丝合缝,几枚粗大的黄铜寿钉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点,像几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我的目光如同最细密的梳子,一寸寸、一分分地扫过那厚重的棺盖边缘,每一个可能的缝隙都不放过。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我也不敢眨眼。
就在我的视线扫过靠近棺材头部、棺盖与棺身结合的那条缝隙时——
我的呼吸,连同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月光!是月光!不知何时,一小片惨淡冰冷的月光,极其刁钻地从堂屋另一侧某个破洞或者缝隙里钻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斜斜地投射在棺材头部的位置!
就在那片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月光映照下,在那条本应严丝合缝的、漆黑的棺盖缝隙里——
赫然夹着一缕东西!
那是一缕头发!花白的、枯槁的、属于老人的头发!
它就那么突兀地、刺眼地卡在那里,一端露在冰冷的月光下,另一端则深深地隐没在棺盖与棺身结合的那条黑暗缝隙里。
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
那缕花白的头发,正在……动!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滞迟涩的质感,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点点地、坚定不移地……往那棺材内部的、绝对的黑暗深处……拖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