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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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丢脸的父亲

任萍被罚了2000元,按摩店关门整顿半个月。

这个结果是徐国庆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任萍大喊冤枉,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干那种事情。可惜,警察冲进去的时候,躺在按摩床上的老郑双手正在她的网袜上游移。而且,胆小怕事的老郑为了息事宁人,认缴罚款的同时,一口咬定是任萍在勾引他。

这种情况下,任萍百口莫辩。

那一次,是徐国庆到学院路派出所领的人。

警察本来是要任萍打电话给家人来领人的,可是任萍却只能把电话打给他。

“你是他什么人?”

记录口供的警察用笔敲击着桌面,肩膀上的警徽闪闪发光。

“我……我是他家的租客!”

迟疑了许久,徐国庆最终没敢在人民警察面前撒谎。

“租客?租客不能领人,叫她的家人来!”

警察指了指对面抱头蹲在墙角的任萍,她的衣着很暴露,此刻,一名女警正将自己的便装盖在她的双腿上。

“家……家人?”

一脸为难的徐国庆把目光转向了任萍,四目相对,任萍把目光投向了地面。

“对,必须有血缘关系,或者丈夫!”

警察重复着政策,语气里是不容侵犯的威严。

“我认罚还不行吗,罚多少我都愿意缴!”

此时,任萍唰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这边喊道。

“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你们这种失足妇女我见多了,要是罚款有用的话我们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吗,必须让家人来,让你们知道把脸丢哪了!”

警察加重了语气,此时,另外一名协警想要把任萍重新按到墙角,却被任萍一下子推开了去。

警察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犯人。

在把协警猛推到一旁后,戴着手铐的任萍快速走向了这边,她翘起光着的脚尖,瞪圆了双眼,恶狠狠地与那名警察对视着。

“要家人来领对不对?必须有血缘关系对不对?”

民警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微微后退一步:“丈夫也可以。”

“死了!”

任萍几乎是在暴喝了:“我爸,前两年脑溢血,现在走路都走不稳。我妈,高压220,快70了。还有我女儿,十六岁,上高中,市三好学生,一直以为她妈是白领。你看,我给您请哪个?”

办案的民警明显迟疑了,就连冲上前来想要把任萍拖回去的协警,也像根柱子似的杵在了原地。

许久,民警缓缓地坐回了位置,又用滚珠笔敲了敲桌子,指着被任萍刚才的所作所为吓傻了的徐国庆道:“你,以后好好教育教育你房东!”

……

徐国庆记得清楚,那一次,他背着赤脚的任萍走出学院路派出所,走向停在门口装满废品的脚踏三轮车时,趴在他肩膀上的任萍哭了。

滚烫的泪珠透过耐脏的迷彩装,啪嗒啪嗒地落到了他的肩头,晚风一吹,凉若冰雨。

他小心翼翼地将任萍放在一堆纸壳上,点燃一根香烟递到她面前。

他记得以前任萍在被前夫陈序民欺负后,心情低落时,总会问自己借根香烟抽的。

他卖力地瞪着三轮车,途经明亮宽敞的柏油马路,驶入杂乱不堪的玉兰巷,在街坊们的议论声中,不管不顾,抱起没穿鞋的“大洋车”走上楼去。

抱着任萍上楼的徐国庆本想对她说“以后我就是你家人”的,可这句话,最终却在开门时变成了嗡嗡嘤嘤的一句:“对不起,警是我报的,罚款的钱我出!”

勾徐国庆脖子的任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二人对视良久,一直轻声抽泣着的她,那一刻突然破涕为笑。她笑着笑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染花了浓重的烟熏妆,稀释了嘴唇上娇艳欲滴的口红。

那一刻,徐国庆突然觉得怀里这个38岁的女人很美,比对面大学校园里那些朝气蓬勃的女孩子还美。

窗外的玉兰树今年又抽了新节,最高的花枝已经探到了三楼窗口,三两朵粉白色的玉兰花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敲打着窗棂,发出哒哒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花朵的香气。

……

第二天上午,堂弟徐国明是在徐国庆跟任萍睡在一张床上时,推门冲进堂兄房间的。他住在这里时,徐国庆给他配了一把钥匙,送走时忘了要回来。

站在门口的徐国明一脸尴尬,愣了许久,才在被徐国明丢了一鞋子后关门退了出去。

“锅,蔡老板回来了,泰东叔喊工友们去他家要账,你去不去?”

“滚!”

“他还欠着咱们工钱咧,他们说他是要跑,今天回家收拾东西,你到底去不去?”

“滚!”

……

虽然嘴上骂着,那天,徐国庆最终还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跟堂弟一起去要账了。那一天,在三十多名工友的围追堵截下,徐国明成功地领到了自己第一个月卖苦力赚来的工资,整整5700块。然而,从小生活在乡下,从来没有赚过那么多钱的徐国明狗窝里捂不住热干粮,为了向老婆孩子炫耀,当天下午便坐上了开往福山镇的大巴车,“衣锦还乡”去了。

他在乡下呆了三天,“徐国庆跟按摩女好上了”的传言便已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两天后,徐凯的发小忍不住发微信向徐凯问起了这件事,因为这在民风古朴的村子里,是个奇闻。

“你爸不会真跟搞按摩的好上了吧,现在村子里都传遍了,要是真的,你这个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的脸往哪搁啊?”

苹果手机屏幕上的那行字,如同一枚枚滚烫的火炭烙进了徐凯的眼中,不明真相的他,只能发过去一句“别听他们瞎说”替父亲辩白,可是,却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骑车等在26号女生宿舍楼下的徐凯把手机调成静音揣进了口袋,此刻,艺术系系花蔡新阳正从楼门口走出来,看到徐凯后,扭头重新钻进了宿舍楼。

“新阳,蔡新阳!”

徐凯大叫着蔡新阳的名字,跳下车,快速向着那边追去。

他千方百计打听到蔡新阳的选课信息,报了跟她一样的公共选修课,下午,他自作多情地发微信告诉蔡新阳,晚上骑摩托载她一起去上课。那条信息蔡新阳没回,他还以为对方是默认了。

追到宿舍楼门口的徐凯被一脸铁青的宿管阿姨挡在了外面,众目睽睽下等了许久,才等到了蔡新阳发来的一条微信——徐凯,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咱俩不适合。

徐凯怔怔地看着那条微信,然后想起什么似的,手指左划手忙脚乱地将其删除,他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删掉了那条微信,一切就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删掉了蔡新阳发来的微信后,发小的信息跳到了第一位。徐凯本来也想把那条信息删掉,可是手指却停了下来。他想起了那天去玉兰巷找父亲时发生的一幕幕,想起有位邻居还开玩笑说自己有位漂亮的小妈。

“丢脸!”

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父亲,也没再去上选修课,而是骑着小踏板穿过熙熙攘攘的校园,气鼓鼓地向着玉兰巷驶去。

他把三楼的老式防盗门拍得震天响,开门的却是任萍。因为按摩店停业整顿,那些天任萍一直在家,源于和徐国庆的关系又近了一步,平常也没人来这个家串门,所以穿得很随便。望着任萍的低胸丝绸睡衣,18岁的徐凯脸刷的一下红了起来,把目光冷冷地投向了一边。

“我爸呢?”

门外的徐凯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哈?”不明就里的任萍茫然地看着对面穿着时尚的徐凯,一开始,并没有把眼前这个小男孩跟徐国庆那样的民工联系起来。

“我爸,徐国庆!”

在听到徐国庆这三个字后,任萍才恍然大悟,连忙打开房门,一边把徐凯请进屋里来,一边解释道:“你是徐大哥的儿子徐凯吧,徐大哥经常夸你呢,说你是你们村的骄傲,不知道多替他争气,快,快,快进来。”

徐凯再次打量了风韵犹存的任萍一眼,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悻悻地嘟囔道:“他是我们村的耻辱。”

任萍的笑容一僵,房门虽然打开,徐凯却没有进来的意思,一直与房内的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任萍意识到了什么,尴尬地笑着让开一条路后,才侧着身,从她身边走了进来。任萍看得清楚,徐凯进门时一脸的嫌弃,仿佛她身上沾满了恶心的污秽。

“你爸出去收废品了,他每天下班后都要出去一趟的,应该快回来了吧?”任萍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苍白无力地解释着,身为按摩女郎,她经手过的男人千千万万,徐凯还是第一个让他如坐针毡的。

在帮徐凯倒了一杯水后,她走进自己房间,披上了一件外套,交代徐凯打开电视看他喜欢的节目,自己则重新走进了还熬着粥的厨房:“小凯,你自己看会儿电视,我正好在做饭,再多炒两个菜,今天你就留下来吃饭!”

任萍知道徐国庆早年丧妻,就徐凯这么一个家人,她和徐国庆的事情如果儿子不反对,是没人能够拦得住的。

然而,也许是尚在校园,不懂人情世故,说话直来直去的徐凯却根本不给她这个面子,一边胡乱扫着台,一边背对这厨房大声道:“你就是那个搞按摩的女人吧?现在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你和我爸的关系了……”

说到此,徐凯顿了一下,原本想要给任萍留些脸面的他,最终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索性直接挑明了自己的态度:“反正,我永远不会同意我爸跟你这样的女人交往的。”

厨房是开放式的,徐凯的话任萍听得真真切切,手持菜刀的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本来想要发火,心中却一直默默地对自己重复着同一句话——他是徐国庆的儿子,他是徐国庆的儿子。

好在徐凯说完那句话后,似乎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站起身离开了任萍家。

嘭的一声,防盗门被徐凯摔得震天响,任萍打了一个激灵,这才看见锅里的葱花已经焦黑冒烟,于是,连忙把切好的五花肉倒进了里面。

徐凯是在离开玉兰巷的时候遇见徐国庆的,彼时,穿着一件蓝衬衫的徐国庆正蹬着装满废品的三轮车老牛般呼哧呼哧地骑向这边,不时用袖子擦着汗。

徐凯直接把踏板摩托横在了三轮车之前,抬头气鼓鼓地看着徐国庆,没等徐国庆开口,便大声质问道:“为什么跟那种女人合租?你要是跟她好,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说完这句话,他便重新发动机车,喷出一股黑烟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花朵早已落败的玉兰巷。

徐凯的声音很大,故意是要三楼开着窗子的任萍听见,故意是要青竹巷的街坊们看看,徐国庆的这个大学生儿子到底多么的出淤泥而不染。

徐国庆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儿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一直以来,他连自己的房东是个女人的事情都没敢告诉过徐凯,怕的就是他会反对。现在倒好,纸里终于包不住火了。他连个自首坦白从宽的机会都没捞着。

直到被后面的电瓶车按了喇叭,愣在原地的徐国庆才再次踏起了三轮车。

他将废品卸进储藏室,走到三楼打开房门时,看见任萍正傻傻地坐在茶几前,面前放着一盘焦黑的青椒五花肉。任萍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原地,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并没有化妆的脸庞上低落,啪嗒啪嗒地砸在黑色人造大理石台面上,四散飞溅。

那一刻,他突然想要上前抱一抱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最终却只是默然地坐到了任萍身边。他试探了好久,才抽了一张面巾纸递到了任萍面前:“小孩子的话,莫要当真!”

任萍苦笑一下,小孩子的话她自然不会当真,她难过的是,刚才在楼下被儿子教训时,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连帮她辩白一句都不敢。

任萍擦干了眼泪,夹起一块焦黑的五花肉塞进口中,她的口中索然无味,并未觉得菜有多难吃。

而那时,洗了一把脸从洗手间走出来的徐国庆说了什么呀,他居然用祈求般的语气对任萍说:“要不,你换个工作吧?”

一直隐忍未发的任萍那一刻突然就恼了,十多年来,她受够了别人的白眼,受够了街坊们的指指点点。然而,为了女儿,这些她都可以忍。唯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男人居然也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自己的。她再也不要委屈求全,猛地把筷子砸到茶几上,跳将起来,对着徐国庆暴喝道:“换个工作?你让我去干什么?董事长?总经理?还是跟你一样去工地搬砖,到垃圾桶里捡废品?告诉你徐国庆,我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会干,只会当你们眼中的贱人……”

暴跳如雷的任萍声音很大,老楼房里的隔音效果又不好,被她的样子吓到的徐国庆连忙去关窗子,可是,这一动作却更加激化了任萍的情绪:“嫌丢人了是不是,嫌丢人别住老娘的房子啊,别上老娘的床啊,去跟你那大学生儿子一起住啊,看他看不看得你你这个亲爹……”

徐国庆想要去堵任萍的嘴,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未见任萍发过那么大的火。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半步,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祈求着任萍,求她不要再互相伤害。任萍的尖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徐国庆看得清楚,她的目光渐渐平和了起来,最终换成了茫然和绝望。

那一天,无力坐在沙发里的任萍喝光了徐国庆剩在瓶里的白酒,后来,是徐国庆把烂醉如泥的她抱回的卧室。

徐国庆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馒头时,堂弟徐国明的电话打了过来。

“锅,我回来了,工友说明天早上有个好活,你接不接?不用出力的,坐着就能赚钱,每个人三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