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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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萍萍按摩店

徐国庆一边晃动着就要空掉的煤气罐,一边挥舞铁铲炒菜时,三条街巷外的任萍也接完了最后一单生意。她在“萍萍按摩店”的门口挂上了停止营业的牌子,拉上门帘,把网袜和短皮裙脱下来,换上了长裤羽绒服,对着镜子用一张湿巾使劲擦着嘴唇上大红色的唇彩。屋内空调暖风开得太足,玻璃上氤氲了一层雾气。

任萍戴上口罩,关掉按摩店粉红色的灯,刚拧开门锁打开房门,便看见一个瘦高的黑影站在门口。

任萍甚至来不及尖叫,只听嘭的一声,眼冒金星的她便被那个黑影一拳挥到了地上。

黑影冲上前来抢她手中的皮包,一边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一边骂骂咧咧:“贱货,今天的钱呢?”

“陈序民你要干什么,我没钱,我还要给女儿生活费的!”

虽然破口大骂着的任萍拼命撕扯,却哪里会是一个大男人的对手,在又被对方狂甩了几巴掌后,包也被抢了过去。穿着连帽外套,把脑袋缩进阴影里的男人在拿光了包里的钱,猛将皮包甩回任萍脸上后,鄙夷地骂道:“都干上这一行了还哭穷?等老子发达了,谁稀罕要你的脏钱……”

说话间,男人已经转身,消失在了一旁狭窄的巷子里。

“是,我是脏的,我的钱也是脏的,有能耐别拿我的脏钱!”

朝着虚空嘶吼了一句的任萍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鲜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她想要哭,最终却发出了一阵冷笑。

“哼哼,呵呵。”

陈序民是她前夫,与他育有一女,却在女儿还在任萍肚子里时离家出走,据说是跟人去了越南,还在那边娶了俩老婆,最近不知为什么混不下去了,又重新回到了宁川。在此之前,任萍还以为他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呢。好在,法院早就依照她的申请,判处了二人事实离婚,要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陈序民认为她是个烂女人,这有情可原,毕竟渣滓看所有人都是渣滓。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只有自己知道。

是,她是开了一家按摩店,还在店里装了粉红色的射灯,气氛搞得很暧昧。她已经38岁了,人老珠黄,来店里按摩的也都是老男人,大部分老男人按摩时都不老实,会对她动手动脚,可是,原则和底线她是有的,出格的事情绝对不会做。她把那些老男人的“上下其手”称之为“搭售”,超市里为了吸引顾客还经常有赠品呢。如果不让那些家伙占些便宜,人家为什么要来她店里消费啊,街对面的盲人按摩店里的冷瞎子手法比她强多了。

任萍锁好按摩店的门,骑上了电瓶车。

她戴手套之前,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羽绒服的内口袋里装了一沓钞票,她知道陈序民隔三差五会来打劫自己,皮包里只放了不到二百块零钞。

左手边的剁椒鱼头店门口垃圾桶被一脸桑塔纳撞翻了,污秽撒了满地。

好在任萍的生活并不像那只垃圾桶般一地狼藉,她有一个很乖很乖的女儿,十六岁,上高中,成绩很好。想起来,嘴角就会不经意露出微笑;她还有一个傻傻的,喜欢把蔬菜当成水果吃的租客。任萍从来没见徐国庆买过水果,为了省钱,他总是把西红柿、黄瓜、白萝卜买来当成水果吃。她能理解徐国庆的小气,他提到在宁大上学的儿子徐凯时,脸上骄傲的表情与她谈起女儿时如出一辙。某种意义上,他们俩是同一类人。

骑着电瓶车的任萍想起了徐国庆来租房时的情形,那时候,玉兰巷上的老房子的租赁信息发布出去差不多已经一年了,虽然租金比其他房子低了将近三分之一,却还是没人愿意跟她这个“按摩女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初来乍到的徐国庆便扛着一个装满铺盖的编织袋敲响了她家的房门。

与徐国庆熟悉了以后,任萍曾经问过徐国庆:“如果早知道我是干那个的,你还来租房吗?”

啃着西红柿的徐国庆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还租!”

“为什么?”

“便宜!”

……

想到这里,骑着电瓶车的任萍猛抽了一下鼻子,加大了电门,朝着玉兰巷的方向快速驶去。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大家都躲在家里或者酒店里过洋节,马路上的车不多。马路对面红灯显示的数字是96秒,身边一辆电瓶车看到并无汽车后,闯红灯骑了过去。任萍本来也可以闯红灯过去的,但她还是极守规矩地在寒风中等了一分半钟。她深知自己没有侥幸闯过去的资本,万一路口某台车子突然驶出,把自己撞死了,女儿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指望她那位“海归亲爹”吧。

所以,她必须好好活着。

任萍骑车经过路边的一家修车店时,一位穿着新款羽绒服的男孩正用2480块钱买下一辆翻新踏板摩托车。有了那辆车,他就可以每天接送蔡新阳上下自习了。交钱取车的徐凯骑着那辆“崭新”的仿冒雅马哈巧格突突突从后面赶上来时,被马达声吵到的任萍曾经回头看了一眼。

彼时,他们面无表情地对视,他们还依旧只是陌路。

她不知道他正是徐大哥的儿子,他亦不知道眼前这位阿姨正是爸爸的房东。

他们更不知道,彼此会给对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羞辱与劫难。

……

朝掌心中哈着气任萍打开哐啷作响的房门时,系着围裙的徐国庆正将一盘红烧肉摆上餐桌。桌子上摆着其他几盘家常小菜,还有一瓶廉价的勾兑白酒,然而,引起任萍注意的却是插在罐头瓶里那九支火红的玫瑰。

“呀,徐大哥,这花是哪来的啊?”

任萍一边摘下围巾,一边笑着问徐国庆,笑容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徐国庆没有回答她的话,因为他看见了任萍嘴角和眼眶上的淤青。

他张了张嘴,想要关切地问问她怎么了,却最终把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转移话题道:“今天放工早些,平常都是蹭你做的饭,今天尝尝我的手艺,来,来,快吃吧。”

任萍缓缓地坐进沙发里时,眼睛一直盯着那一束玫瑰,而她身旁的徐国庆却忍不住一次次偷瞄她脸上的伤痕。

两个人极有默契般,徐国庆没问任萍脸上的伤痕哪里来的,任萍也没再追问玫瑰花的来路。

徐国庆知道,陈序民一定又去找任萍拿钱了。就算从任萍口中问了出来,他一个外人又能做什么呢。陈序民这种泼皮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打伤了他要赔医药费,被他打伤了,自己一样要出医药费。任萍曾告诉过他,以前陈序民没饭吃的时候,便会故意去砸派出所门口的路灯,因为拘留时有饭吃。

任萍知道,徐国庆是绝对不舍得掏钱买花的,今天是情人节,那花肯定是他收废品的时候捡到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样好看,一样美。

她抢过徐国庆手中刚刚斟满的酒杯,52度的勾兑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食管如同刚刚吞下了一大碗辣椒水。徐国庆看见任萍的眼泪滴在了酒杯里,瞬间溶于残酒,不见了踪迹。

徐国庆不再说话,而是拿起遥控器,把原本静音了的电视打到宁川新闻频道,默默地喝起了闷酒。他喝酒的时候,还在跟着电视里的播音员小声重复着每一条新闻。最近,他在自学普通话,学好了普通话,跟宁川人打交道人家就不会觉得自己土了,以后有机会去学校见了徐凯的同学,说普通话儿子也显得有面子。老家的乡音又土又轴,一听就是来自乡下。

“2017年,我市将重点对老旧小区进行改造,把老旧街巷的卫生、治安、就医等问题作为重中之重……”

“呵,”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的任萍苦笑一下:“玉兰巷说要拆都说了三年了,不还是老样子?”

任萍的话徐国庆没敢接,他知道,任萍一直盼望着玉兰巷改造,那样,得了补偿款的她便有钱去别的地方买新房了。

玉兰巷三教九流众多,平常任萍从来不让女儿任小菲来这里,而是寄养在离铁山实验中学近的姥姥家,为了上学连户口也落在了那边。

事到如今,女孩都还不知道亲生父亲回到了宁川。

其实,徐国庆心里是不希望玉兰巷拆掉的,这里的房租便宜,离宁川大学近。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住着一位名叫任萍的女人。

两个人就那样默默地喝着闷酒,直到劳累了一天的徐国庆倒在沙发上发出了鼾声,任萍才走进他房间帮他拿了一条被子盖在身上,自己抱着那只装满玫瑰的罐头瓶,小心翼翼地搬回了自己屋。

任萍走进自己房间时,是回望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徐国庆的,那一刻,她有种把徐国庆拖进自己房间的冲动,可最终还是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抵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独守空房十几年,白日被那些可恶的老男人撩拨,如今又有酒精作祟,她不是不想再找个男人,只可惜,自己这样的身份,正常男人都退避三舍。唯有徐国庆,糊里糊涂地来租了她的房子。

任萍猛拍了自己一掌,把房门锁了两道,她怕睡梦中的自己迷迷糊糊开了房门……

那样,玉兰巷里闲话便更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