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引子1
北陆高原,白树高地。
寒风在白树高地帝国军营的铁皮屋顶上嚎叫,像裹着碎玻璃的鞭子,抽打着一切。我裹紧身上这件偷来的帝国军服——粗糙、僵硬,带着一股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和旧汗混合的酸馊气,伪装成了我的第二层皮肤。每一次呼吸,冰冷的空气都像小刀刮过喉咙。任务只有一个:找到被劫走的联盟同伴。但这该死的堡垒,比冻土还要顽固,铁网与哨塔森严,巡逻队踩着冻硬的雪地,脚步沉闷如丧钟。
物资匮乏像瘟疫一样啃噬着这里。配给口粮硬得像砖头,嚼在嘴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药品更是珍稀如黄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混着劣质消毒水的味道,从营地深处那些低矮的营房里飘出来,那是老兵们的住所。
我认识了三个帝国兵。安德烈,像个用尺子量出来的方块,下巴紧绷,眼神锐利如鹰隼,可一次我绊倒在结冰的斜坡,却是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一把将我拽了回来,力道沉稳得不容置疑。
维克多,总带着点局促不安,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搓着冻红的指节,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让我恍然间看到灾难前那些普通同学的影子。
最显眼的是鲍里斯,壮实得像头刚成年的熊,脸膛红润,眼神里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饥饿感,永远在搜寻食物。他时常偷偷摸摸溜出去,回来时鼓鼓囊囊的军服口袋里,总能变戏法似的掏出点东西——半块黑面包,一截皱巴巴的香肠,或者一小团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黏糊糊的果酱。
他的目的地总是固定的:营地最边缘那间孤零零的、仿佛被遗忘的小屋。那里住着谢洛科夫。
我第一次靠近那间屋子,是在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稀薄血水,染红了冻土。一个身影猛地撞开那扇薄薄的铁皮门冲了出来,踉跄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嘶吼。是谢洛科夫。他狂乱地挥舞着仅剩的、连接在右肩断口处的一截冰冷金属臂,那沉重的机械臂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狠狠砸在门框上,留下一个深凹的印痕。他的脸扭曲变形,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口水沿着下颌失控地滴落,在冻硬的地面结成冰珠。几个强壮的士兵扑上去,死死按住他,给他注射某种药剂。那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狂野的吼叫陡然中断,只剩下喉咙深处漏气的嗬嗬声,眼神里的狂暴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寒的虚无取代。他像一袋沉重的谷物,软倒下去,被拖回了那间黑暗的小屋。
门关上了。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风在缝隙里呜咽。
“老毛病了。”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是鲍里斯,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铁罐,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里面有某种东西碎裂了。“谢洛科夫……”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念一个古老而破碎的咒语,声音哽在喉咙里,干涩无比,“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顺着他的话问,目光扫过他手中那个小铁罐。
鲍里斯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把铁罐往身后藏了藏,眼神躲闪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长长的白雾。“以前,”他重复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他是传奇。谢洛科夫。帝国最强的士兵之一。”他顿了顿,像是在积蓄力量说出那个名字,“押送拉扎罗夫的任务……只有最顶尖的战士才能入选。他们回来了……但都变成了这样。”他下巴朝谢洛科夫的小屋方向点了点,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点红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冻伤般的青白。
拉扎罗夫。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老兵们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腥甜气息、那令人不安的疯狂、谢洛科夫被替换的冰冷金属臂……碎片在脑海里碰撞,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母体?那又是什么?他们押送的,究竟是什么?每次旁敲侧击问起多贝雪山和拉扎罗夫,无论是安德烈、维克多,还是其他老兵,他们的眼神都会瞬间冻结,像被触碰了最深的禁忌,要么生硬地岔开话题,要么干脆沉默以对,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只有谢洛科夫间歇发作的嘶吼,是这谜团唯一的、扭曲的回响。
日子在匮乏和压抑中缓慢爬行。老兵们的状况如同融化的冰川,不可逆转地恶化。营地里弥漫的腥甜气味越来越浓,几乎凝成实质。死亡开始变得频繁而潦草。有时仅仅是一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嚎叫从某个营房传出,接着便是几声沉闷的枪响。然后,裹尸袋被抬出来,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道新鲜的、丑陋的伤疤。没有人谈论,没有人哀悼,只有一种麻木的、等待轮到自己号码的沉寂。每一次枪响,都让鲍里斯的脸更白一分,他奔向谢洛科夫小屋的次数也更加频繁,脚步一次比一次沉重。
那个夜晚没有预兆。风停了,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大片大片的,像从天上倾倒下来的白色灰烬。我正和维克多一起搬运冻得硬邦邦的物资箱,沉重的箱子边缘硌得肩膀生疼。突然,一声撕裂布帛般的、非人的尖啸猛地划破雪夜的死寂,直刺耳膜!那声音饱含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种彻底的、摧毁一切的疯狂。
维克多手一抖,沉重的箱子“哐当”一声砸在冻土上。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谢……谢洛科夫!”
我们丢下东西,朝着那声音的源头狂奔。靴子踩在刚落下的松软积雪上,发出令人心慌的“咯吱”声。谢洛科夫小屋的门敞开着,像一个黑暗的伤口。里面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和金属刮擦的刺耳尖鸣,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猛兽正在做最后的、绝望的挣扎。
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安德烈站在最前面,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他手里端着的步枪枪口微微下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鲍里斯也在,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被冻住的雪人,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门内那片疯狂的黑暗,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按住他!”安德烈厉声吼道,声音像冰锥一样刺破了混乱。
几个士兵咬着牙冲了进去。里面瞬间爆发出更激烈的厮打、咆哮和肉体撞击的闷响。人影在狭窄的门框里混乱地扭动、冲撞。混乱中,沉重的金属臂撞击墙壁的“哐!哐!哐!”声异常清晰,每一次都伴随着墙壁碎屑的簌簌掉落。
我挤到门边,向里望去。摇曳的昏暗灯光下,谢洛科夫被几个壮汉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仅存的左臂和那冰冷的金属臂仍在疯狂地挥舞、击打,试图挣脱束缚。他的脸完全扭曲变形,口水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流下,眼睛像两个烧红的煤球,里面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毁灭欲望。他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咆哮,每一次挣扎都让按住他的士兵发出吃力的闷哼。
就在这疯狂的顶点,谢洛科夫那冰冷的金属臂突然挣脱了一只手的钳制!沉重的机械臂带着积蓄已久的狂怒,猛地向后抡起,不是砸向按住他的人,而是狠狠砸向他背后的墙壁!
“滋啦——!!!”
刺耳得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骤然爆发!坚硬的冻土墙壁在这狂暴的冲击下呻吟着,碎屑和冰渣簌簌飞溅。沉重的机械臂像一支巨大的、失控的铁笔,在灰白色的墙面上疯狂地划动、刻凿!一下,又一下!坚硬的冻土混合着墙体内部的某种灰泥在金属的暴力下崩裂、翻卷,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拦住他!”安德烈的吼声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
但太迟了。就在士兵们再次扑上去死死压住他的金属臂之前,那几个狰狞、歪斜、仿佛用痛苦和疯狂直接刻进墙壁深处的字迹,已经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多贝雪山”。
暗红色的痕迹深深嵌在那些刻痕里,像凝固的血泪——那是谢洛科夫在疯狂挣扎中,被墙壁粗糙表面刮破的金属臂上沾染的、他自己的污垢和锈迹,在昏暗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不祥的血色。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了。屋内的厮打声、咆哮声,屋外呼啸的风雪声,一切都退得很远。只有墙上那四个用暴力刻出的、淌着“血”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按着谢洛科夫的手臂似乎都松了一瞬。
“多贝…雪山…”一个老兵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颤抖。
谢洛科夫狂暴的动作,在那几个字刻完的瞬间,诡异地停滞了。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刻下的字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狰狞的表情冻结在脸上,然后如同融化的蜡像般,一点点垮塌下去。眼中的疯狂红光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虚无。那是一种看穿了所有痛苦,抵达了终点般的沉寂。喉咙里滚动的咆哮消失了,只剩下粗重而绝望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
按住他的士兵们面面相觑,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懈了。
谢洛科夫的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坐下去,瘫软在墙角。他蜷缩在那里,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遮住脸,肩膀微微耸动着。那具曾经象征力量的身躯,此刻只剩下废墟般的空壳。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嘶吼,只是盯着墙角地面的一点污渍,仿佛那里有他追寻了一生的答案。
安德烈紧绷的下颌线抽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了枪口,眼神复杂地掠过墙角那个彻底垮掉的身影,最终落在墙壁上那几个刺目的字上。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鲍里斯猛地推开挡在前面的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他跪倒在谢洛科夫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他,却又在触碰到那冰冷金属臂的前一刻,触电般地缩了回来。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崩塌的信仰面前失声痛哭。
“谢……谢洛科夫……”他泣不成声,每一个音节都破碎不堪,“那是……那是我们押送拉扎罗夫的地方……”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那几个字,声音嘶哑地重复着,像是在对虚空控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多贝雪山!就是那里!我们押送拉扎罗夫……去的地方!”
拉扎罗夫!这个被反复隐藏、讳莫如深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绝望地从鲍里斯口中喊了出来,带着血泪的控诉,砸在死寂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我的心上。老兵们怪异的疾病、那挥之不去的腥甜、谢洛科夫断臂的冰冷……所有的碎片被“拉扎罗夫”这个名字粗暴地串在了一起,指向那个被风雪埋葬的、名为多贝雪山的终点。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外面的暴风雪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那一夜,谢洛科夫小屋里的灯光亮到很晚。低低的、压抑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鲍里斯一直没有出来。
第二天黎明前,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被狂风卷成一片混沌的白幕,能见度不足十米。哨兵在瞭望塔上瑟缩着,咒骂着该死的天气。
当安德烈带着人,顶着几乎能将人吹倒的风雪,粗暴地推开谢洛科夫小屋那扇单薄的铁皮门时,里面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片死寂。
小屋空无一人。
只有地板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拖痕,从墙角一直延伸到敞开的门口,然后消失在门外狂暴的风雪之中。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被无形的力量拖向了茫茫的白色深渊。
门板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哐当”声。
安德烈站在门口,身影被风雪模糊。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身后茫茫的白色风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斩断犹豫的决绝。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人,最后,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任何预兆,他手臂猛地一扬。一道冰冷的、沉甸甸的黑色弧线划破压抑的空气,带着金属特有的死亡气息,直直地朝我飞来。
我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掌心传来坚硬、冰凉的触感——是一把帝国制式的突击步枪。枪托上磨损的痕迹清晰可见,金属部件在昏暗的雪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它的重量,远比我想象的更沉,沉得几乎要压垮我的手腕。
安德烈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清晰、冰冷,不容置疑:“老兵快死光了。”他的视线扫过维克多惨白的脸,掠过鲍里斯那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空洞眼神,“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他下巴朝我手中那把枪点了点,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拿好它。这地方,没人能只靠运气活下去。”
维克多低着头,用力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不敢看我。鲍里斯依旧呆滞地望着谢洛科夫消失的那片风雪,仿佛整个世界都塌陷在了他的瞳孔里,对安德烈的话毫无反应。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武器,枪身的寒气顺着指尖直钻进骨头缝里。掌心黏腻的汗水瞬间变得冰凉刺骨。我是来救人的,我的同伴或许就在这堡垒深处的某个牢笼里,忍受着煎熬。每一分一秒的拖延,都可能意味着他的死亡。营救计划,那根紧绷的弦,从未如此清晰地勒进我的神经,带来尖锐的痛楚。
然而,多贝雪山。那四个刻在淌血墙壁上的字,如同毒藤的种子,在我脑子里疯狂地生根、缠绕、蔓延。拉扎罗夫的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场押送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体又是什么?
谢洛科夫最后刻下的血字,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这些谜团散发着不祥的、冰冷的气息,死死缠绕着我。它们不仅仅是谢洛科夫和老兵们的诅咒,更像一个巨大的、仍在呼吸的阴影,笼罩着这片雪原,甚至可能……与我那失踪的同伴息息相关。
安德烈冰冷的视线依旧锁在我脸上,等待着某种回应。手中的步枪沉重如山,它既是生存的许可,也是同谋的烙印。我该立刻行动,撕开这军营的伪装,寻找我的同伴?还是……跟着这冰冷的枪口指向的方向,踏入那片埋葬了谢洛科夫、埋葬了真相、也埋葬了无数疑问的白色炼狱?
风雪在门外狂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拍打着冰冷的铁皮墙壁,发出空洞而持久的呜咽。那声音,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催促着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