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笫15章 山中野花静静开
春天釆了,漫漫的野花漫山遍野地开放,这时,也许不会有人注意到不登大雅之堂的椎栗树,它那终年绿得发亮的叶簇间,正慢慢地透出蜜白色的小花。那花朵虽无娇姿媚态,却朴实玲珑;那香馨虽为文人雅士不齿,却浓郁刚烈。何止是花香,随手折下一根枝丫一闻,竟也是香的,椎栗花的一树香气远远地就能闻到,仿佛在向人们提醒它的存在。然而,人们对流俗的椎栗花是不介意的,它在山野中孤独地花开花落,为山里人奉献解馋的口头果实——椎栗果。写蛮滋佳却爱椎栗花的纯朴忠实,坚毅忍耐。它不娇生惯养,山野旷地随处为家;也不懂卖弄风姿,更不计较世人的冷遇,照例吐出满枝浓香、满树果实。椎栗花树根扎得很深,长得高大,枝叶繁茂。既是美的象征,也是蓬勃生命力的寄托。这种高尚的品质,使乌蛮滋佳想大姐。
每逢着赶街的日子,日头还没翻过东边的山梁,街子口的老核桃树下就聚了人——彝家汉子羊毛掛子沾着晨露,姑娘们彩裙在雾里一闪一闪,骡马的铃铛声碎成一串,和着山那边飘来的山歌声,把整条街子灌得满满当当。
乌蛮家的土屋就在街子尾,三间茅草顶的房,屋里最金贵的物件,是阿菊压在木箱底的那本算术课本,纸页边角卷得像老烟叶,扉页上用铅笔写着“乌蛮阿菊”四个字,笔画间还留着小学老师用红墨水改过的痕迹。乌蛮家三个姑娘,大妹二妹都只在扫盲班认了几个字,唯有阿菊,念完了五年级。放学路上,她常蹲在田埂上,用小木棍在泥地里演算,算生产队的工分,算家里的包谷能磨多少面,算山那边的云什么时候会下雨。
生产队的记分板就立在晒谷场边的老梨树下,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阿菊握着竹笔站在板前时,总有几个半大孩子趴在矮墙上瞅。她手腕一翻,粉笔灰簌簌落在蓝布褂子上,“张三,犁地三分;李四,割稻五分”,数字写得又快又清楚,像撒在石板路上的白豌豆。有人背后嘀咕:“女娃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要嫁人生娃。”阿菊听见了,竹笔顿了顿,接着往下写,心里却像被小石子硌了一下——她算得清工分,却算不清自己的日子会怎么走。
那年阿菊十六岁,辫子粗得能拴住小牛犊,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春天播种时,她跟在牛后面撒谷种,山歌就着春风飘出去:“山对山来梁对梁,阿哥犁地妹撒秧,谷种落在泥窝里,秋后收得满囤粮。”对面山坳里立刻有人接腔:“妹撒谷种哥扶犁,犁尖划破春地皮,盼着谷苗快长大,结出稻穗金黄黄。”那是邻村的阿力,声音像山涧里的石头一样实在。阿菊红着脸低下头,谷种撒得更密了些。
对山歌是彝家姑娘小伙的乐子,也是说亲的由头。阿菊的山歌调子灵,词儿也巧,常常把对方逗得接不上话。有次赶街,她蹲在溪边洗打猪草的竹篮,对岸的阿力捧着野山桃喊:“阿菊阿菊你莫忙,尝尝哥的桃儿甜不甜。”阿菊抬手甩了把水珠过去,脆生生地唱:“桃儿甜不甜妹不管,妹要回家喂猪崽,猪崽长得肥又壮,换得盐巴换针线。”周围的人都笑起来,阿力挠着头,把山桃往她竹篮里塞了好几个。
阿菊的娘坐在门槛上纳鞋底,听见女儿的歌声,嘴角就往上翘。可转头看见灶台上空了的盐罐,眉头又皱起来:“女娃家疯跑啥,赶紧把猪草铡了。”阿菊应着声,把山桃揣进衣兜,铡刀“咔嚓咔嚓”响起来,心里却像含着颗野山桃,又甜又涩。她知道,家里的光景,由不得她像山歌里唱的那样,只盼着稻穗金黄。
秋后的一个傍晚,阿菊的阿妈把她叫到屋里,炕桌上摆着一块红布。“阿菊,”阿妈的声音有些发颤,“隔壁寨的阿力家来提亲了,按规矩,月底就办。”阿菊手里的草鞋底“啪”地掉在地上,红布映着她的脸,像团烧起来的火。她想起阿力黝黑的笑脸,想起他在山坳里接她的山歌,心里怦怦直跳,却又有些慌——她还没看够街子口的石板路,还没把算术课本上的题全算完。
彝族的嫁衣要亲手缝。阿菊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那块红布发呆。P抱来一捆靛蓝的土布,还有一小包银饰。“这是你外婆传给我的,”娘把银项圈放在她手里,冰凉的银子上刻着细密的花纹,“嫁衣要绣上羊角纹,盼着日子像羊角一样往上攀。”阿菊点点头,拿起绣花针,线穿过土布,留下歪歪扭扭的针脚。她想起小学课本里画的城市,高楼大厦像山神的手指,直插云天,可眼下,她的世界却要被这块红布包裹起来。
出嫁前三天,阿菊的姐妹们来陪嫁。大妹二妹抱着新缝的围腰,围坐在火塘边唱哭嫁歌。“我的阿菊妹哟,明天就要离家门,门前的桃树还没结果,屋后的泉水还没喝够……”歌声呜呜咽咽,像山风穿过竹林。阿菊低着头,手指绞着裙角,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她不是不想嫁,只是舍不得这土屋,舍不得记分板上的粉笔字,舍不得岔河街子的石头路。
出嫁那天,天还没亮,阿菊的阿妈就用红头绳给她绞脸,细麻线在脸上来回拉动,扯掉细密的绒毛。“疼就哭出来,”娘的手有些抖,“嫁过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懂得忍。”阿菊咬着嘴唇,没吭声,眼泪却涌了上来。绞完脸,阿妈给她换上嫁。
火把队从阿力家那边过来了,几十支火把把山路照得通红。阿菊的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他把一个小布包塞给阿菊,“里面是几个鸡蛋,路上饿了吃。”阿菊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像揣着爹的心事。
送亲的队伍出发了,阿菊背着嫁妆——一个新木箱,里面装着她的嫁衣、绣花针和那本算术课本——跟在火把后面。红头巾遮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见前面人的脚印,还有火把映照下跳动的影子。山风送来姐妹们的山歌:“火把照亮山路长,阿菊妹妹嫁远方,山高水长莫回头,婆家日子要兴旺。”阿菊想回头喊一声,却被红头巾勒得说不出话,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石板路上,很快就被火把的热气烘干了。
走到山坳口,阿力迎了上来,他穿着崭新的黑色上衣,手里捧着一碗酒。“阿菊,喝了这碗酒,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响,带着火把的热度。阿菊接过酒碗,酒是自家酿的包谷酒,辣得她喉咙发紧。她抬眼看看阿力,火光映着他的脸,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阿力,”她轻声说,“我带了本书,你不嫌弃吧?”阿力挠挠头,笑了:“书是好东西,你想算啥,都跟我说。”
火把队继续往前走,岔河街子的油灯光渐渐缩小,像一颗遥远的星。阿菊回头望了一眼,山路在火光里泛着青光,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把她的童年和少女时光都留在了对岸。她把红头巾又紧了紧,跟着阿力的脚步,走进了山那边的黑夜。嫁妆箱里的算术课本,边角在黑暗中微微硌着她的背,像一个无声的约定,提醒她无论走到哪里,心里都得有把算盘,算清日子的加减乘除。
阿力家的村寨在山坳深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坡地上,屋后就是连绵的山林。阿菊嫁过来后,很快就摸清了这里的门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磨盘一样周而复始。可她闲不住,从小在街子上长大,见过人来人往,心里总揣着点活泛劲儿。
天不亮,她就蹲在院坝里打草鞋。糯谷草是从稻田里捡的,晒干后柔软又有韧性。阿菊的手巧,草在她手里翻飞,先搓成草绳,再用竹片做的模具编鞋底,编出细密的纹路,像水面上的涟漪。“你看你,嫁过来是当媳妇的,不是来当草鞋匠的。”阿力蹲在旁边帮她递草,嘴上抱怨,眼里却带着笑。阿菊头也不抬:“草鞋能换盐巴,能换针线,你说好不好?”阿力嘿嘿一笑,不再说话。
雨季一来,山林就成了阿菊的宝库。天刚蒙蒙亮,她就背着竹篓钻进林子,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她认得哪些树下长青头菌,哪些坡上有鸡枞——青头菌长在松树下,伞盖像块温润的碧玉;鸡枞躲在白蚁窝旁,菌柄笔直,像破土而出的小火箭。她走得轻,怕惊了林子里的鸟,嘴里轻轻哼着山歌:“雨落山林菌子发,青头鸡枞满地爬,妹捡菌子哥背篓,换得米粮换棉花。”
有次她在一棵老栗树下发现了一窝鸡枞,足足有七八个,菌盖嫩得能掐出水来。她高兴得直拍手,赶紧用草叶轻轻盖住,回家喊阿力来帮忙。两人小心翼翼地把鸡枞挖出来,用青苔包好,竹篓里堆得冒了尖。“这么多,能卖不少钱呢。”阿力搓着手,脸上笑开了花。阿菊却皱起眉:“别声张,让队里知道了,又要说咱们搞资本主义。”
除了打草鞋、捡菌子,阿菊还在田边地头的空隙里种树。她从街子上买来桃树苗、李树苗,用草木灰细细培土,像照顾婴儿一样伺候着。“这地是队里的,你种果树,不怕队长说?”邻居大婶路过时提醒她。阿菊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荒着也是荒着,种点树,秋天能结几个果子,给娃娃们解解馋。”她没说的是,她想念岔河街子上卖的水果糖,亮晶晶的,含在嘴里能甜一整天。
树苗慢慢长大了,春天开着粉白的花,引来蜜蜂嗡嗡叫。阿菊看着花,心里就盘算着秋天的果子能卖多少钱,够不够给阿力买双新胶鞋,够不够给家里添口新锅。
阿菊偷偷抬眼,看见几个平时跟她换过草鞋的婶子低下头,不敢看她。她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散会后,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沉甸甸的。路边的桃树苗开着花,粉白粉白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对她眨眼睛。她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不管怎么,草鞋还得打,菌子还得捡,树也还得种,日子总要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