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没有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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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光

持续数日的阴雨终于短暂地歇了口气,但天空并未放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吸饱了水汽,仿佛随时能拧出冰冷的泪水。空气是湿冷的,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铁锈的腥气,粘腻地附着在皮肤上。城市褪去了雨夜的喧嚣,显出一种被浸泡过的、灰蒙蒙的倦怠。街道上行人匆匆,缩着脖子,像一群急于钻回巢穴的湿漉漉的鸟。

“美宜家”便利店的玻璃门窗上,爬满了蜿蜒的水痕,将内外模糊地隔开。店内惨白的灯光打在整齐却冰冷的货架上,努力驱散着室外的阴郁,却显得力不从心。廉价电子音乐循环播放着,单调的旋律在空旷的午后店里回响,混合着关东煮汤底微弱的咸香、空气清新剂的人工甜腻以及塑胶袋的微涩气味,形成一种特有的、属于都市角落的复杂气息。

陈小雨穿着那身不太合身、洗得有些发白的便利店制服,站在收银台后。午后的冷清让时间变得粘稠。她无意识地用一块半湿的抹布,反复擦拭着光洁却冰冷的台面,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门,投向外面灰暗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人影。湿冷的空气从门缝钻进来,缠绕着她裸露的手腕,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不适的僵冷。这天气,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旧抹布,捂得人透不过气。

“叮咚——”

电子门铃的脆响划破了店内的沉闷,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意的湿冷气流猛地灌入。陈小雨下意识地抬头。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外套的身影走了进来。那蓝色早已被经年的汗渍、油污和无数次洗涤褪去了鲜亮,变得沉郁。袖口和前襟处,几块新鲜的、近乎墨黑的油污洇染开来,如同未干的血泪,与附着其上、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陈年锈斑交织重叠,像一幅描绘沉重生活的抽象画。是周强。

他的脚步有些沉,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略显滞重的声响。那张顶多二十五六岁的脸庞,轮廓分明,本该充满年轻人的锐气,此刻却被一种深植于骨髓的疲惫笼罩。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在眉心刻下一道浅浅的竖纹,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没有环顾四周,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径直走向饮料冷藏柜。柜门拉开,冷气混合着商品塑料包装的气味溢出。他探身,精准地拿起一瓶最大容量、标签最朴素的廉价矿泉水,瓶身在冷光下凝结出细密的水珠。接着,他转向香烟柜台,几乎没有停顿,从最底层一排拿起一包最便宜的本地牌子香烟。动作利落干脆,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形成的、近乎麻木的熟练。他转身走向收银台,工装下摆蹭过货架边缘,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新油渍。

陈小雨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急促地撞击着胸腔。她立刻认出了他——那个在狂暴雨夜闯入她狼狈世界的修理工,那个提着沉重军绿色工具箱、沉默得像块礁石的男人。此刻在惨白的日光灯下细看,他比她记忆里更显年轻,眉宇间尚未被岁月深刻雕琢,但那层笼罩着他的、挥之不去的倦意,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头,形成一种突兀的割裂感。看着他工装上那些新旧叠加的油污和锈迹,陈小雨莫名地想起了自己出租屋天花板上狰狞的水渍,想起了那晚脚下冰凉的污水,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涩,悄然漫过心田。她下意识地挺直了有些发僵的脊背,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那块半湿的抹布,布料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指腹。

周强走到收银台前,将那瓶凝结着水汽的矿泉水和那包香烟放在光洁的台面上。他微垂着眼,视线落在扫码枪的红色光点上,并未抬眼看她,仿佛站在柜台后的只是一个没有面孔的背景板。

空气凝滞了几秒,只有单调的电子音乐在填充着沉默的缝隙。

陈小雨深吸了一口带着塑胶味的空气,鼓足勇气,声音不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周师傅?”这个名字,是事后她从赵海带着歉意的絮叨里确认的,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此刻被她轻轻投了出去。

周强抬眸。

那目光先是惯常的淡漠,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油污,还带着一丝被打扰工作节奏时本能的不耐烦。那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了大约两秒。仿佛有细微的冰裂声在寂静中响起。那层冰壳般的淡漠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一点极淡的、属于“401住户”的认知,像沉入水底的石头被短暂地翻动了一下,浮光掠影般掠过他深潭似的眼底。他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嗯。”算是承认了身份,也确认了她的存在。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眼神,他重新垂下眼睑,目光落回那两件商品上,等待着结账。

陈小雨连忙拿起扫码枪。“嘀——嘀——”清脆的电子音在沉默中格外清晰。她看着屏幕上跳出的金额,报数:“矿泉水三块五,烟七块,一共十块五。”声音比刚才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强没说话,从工装裤一个磨得发白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饱经沧桑的旧钱包。人造革的边缘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硬纸板。他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但边角磨损的零钱。他抽出两张五元、一张五角,手指带着薄茧,动作稳定地将钱放在台面上。指尖沾染着一点新鲜的、黑亮的机油痕迹。

陈小雨收钱,拉开收银机抽屉,找出四张一角和一张五角的硬币,轻轻放在他刚才付的钱旁边。“找您九毛。”她推过去。

周强伸手去拿零钱和商品。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细小的划痕和洗不净的油污嵌入纹路形成的黑线,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也带着磨损的痕迹。就在他拿起矿泉水瓶和香烟,指尖即将离开台面的刹那,陈小雨的目光落在他沾着新鲜油污的袖口,又移向他眉宇间那抹仿佛刻进去的疲惫痕迹。雨夜里他递来的两颗冰凉螺丝的触感,以及那句混在风雨中几乎被淹没的“穿上鞋”,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一股冲动驱使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善意:“那个…周师傅,水龙头…后来没再漏了,谢谢您。”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微微低下头,手指又无意识地绞紧了抹布。

周强的手已经握住了冰冷的矿泉水瓶,听到这句,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背对着她,像一堵沉默的墙。几秒钟的静默,只有便利店单调的背景音乐在唱着。最终,又是一声低沉短促的:“嗯。”从喉咙深处滚出,算是回应。随即,他不再停留,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走进那片湿冷的、灰蒙蒙的铅色天光里。门在他身后合拢,“叮咚”声再次响起,隔绝了店内微弱的光线和暖意。

陈小雨看着他的背影在模糊的玻璃门外迅速缩小、融入街景,最终消失在拐角。她低头,看着台面上他留下的那一点点新鲜的油渍印记,和他触碰过的冰冷硬币,心头那点微涩的涟漪,似乎又轻轻漾开了一圈。刚才那声“谢谢您”,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声沉闷的回响,便沉入了水底。她拿起抹布,用力擦去那点油污,仿佛也在擦拭自己心头那点莫名的失落。

几天后的黄昏,天色比午后更显阴沉,铅云密布,空气里的湿气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酝酿着一场新的雨。筒子楼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煤烟和潮湿墙体混合的复杂气味。周强的修理铺就在巷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块写着“强子修理”的旧木牌斜挂在斑驳的砖墙上,字迹早已褪色模糊。

卷闸门只拉起了一半,像一张打着哈欠的嘴,露出里面一个更深的、被阴影笼罩的洞口。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在地面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周强正蹲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背对着巷道。他面前放着一个脸盆,里面是浑浊的、泛着油光的脏水。他手里拿着一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正用力擦拭着一个刚从摩托车引擎上拆下来的、沾满黑乎乎油泥的零件。浓烈的机油味、汽油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从半开的铺子里汹涌而出,霸道地占领了周遭的空气。他深蓝色的工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紧贴在脊梁上。

陈小雨下班回来,远远就看到了那个蹲在铺子门口的身影,还有那股扑面而来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浓烈气味。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手伸进随身的帆布包里,捏紧了里面那个让她烦恼的源头——她唯一的旧电热水壶。塑料外壳已经泛黄,底部连接处的缝隙里积了些水垢。昨天开始,它就彻底罢工了,无论怎么按开关,那盏小小的指示灯都固执地沉默着,再也烧不出一滴热水。在这个湿冷的季节,一杯热水是她回到冰冷出租屋后唯一的慰藉。

她走到离修理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有些踌躇。看着那个专注擦拭零件、对周遭浑然不觉的背影,听着金属零件在破布摩擦下发出的“咯吱”声,她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油污和锈迹的空气,鼓足勇气,声音不大,带着点打扰的歉意:“周师傅?”

擦拭的动作停了。周强脊背的线条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个油污的零件和破布。黄昏晦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汗水混着一点点油污的痕迹,顺着年轻却显得过分沉静的侧脸滑下。他抬眼看向陈小雨,眼神里带着被打断工作的一丝询问,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

“能…能麻烦您看看这个吗?”陈小雨连忙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旧电热水壶,双手捧着递过去,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窘迫,“它…它不加热了。”塑料壶体在她手里显得格外脆弱廉价。

周强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个旧水壶上,只停留了一瞬。没有问“用了多久”、“怎么坏的”这类多余的话,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低沉地应道:“放这儿吧。”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门口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水泥地。

陈小雨连忙将水壶轻轻放下。

周强把手里的零件和破布丢回脸盆里,浑浊的脏水溅起几滴。他站起身,动作间,右膝似乎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弯腰,探身从半开的卷闸门下,拖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军绿色工具箱。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蹲在工具箱旁,打开盖子。

一股更浓烈的、混杂着各种金属、机油、橡胶和工具特有气味的复杂气息弥漫开来。陈小雨站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敞开的箱子吸引。它比她记忆中的样子似乎更加饱经风霜。军绿色的漆面斑驳脱落,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底下深灰色的金属底子,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洗刷不掉的、深褐色的油污和锈迹,像一层凝固的时间包浆。她注意到侧面那个熟悉的金属卡扣,这次紧紧地锁着,泛着冷硬的光。

周强在里面翻找着。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工具间拨动,拿起一把小螺丝刀,看了看,又放下,最终拿起一个巴掌大小、有着彩色表盘和两根探针的万用表。就在他翻动工具时,工具箱底层,那个用厚实、边缘磨损的透明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的硬皮小本子,再次被翻动的东西挤得露出了更清晰的一角!深棕色的硬皮封面,边角磨损得发白起毛。陈小雨这次看得真切,心头的好奇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扩大: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这样层层包裹?账本?不像。他的神情,不像对待账本的样子。那里面藏着什么?是那个雨夜里她惊鸿一瞥的东西吗?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

周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注视,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拿起万用表,熟练地将两根探针连接到水壶底座的电源接口上,低头专注地看着表盘上跳动的指针。昏黄的灯光从他头顶斜上方打下来,照亮了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在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工作时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紧抿着嘴唇,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陈小雨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布满老茧和细小划痕的手灵活而稳定地操作着冰冷的仪器,看着他专注时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突然,周强握着万用表的手顿了一下。紧接着,陈小雨清晰地看到他左手无意识地抬起,用指关节在左侧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用力按了一下!动作很轻,快得像拂去一粒灰尘,但眉间瞬间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般的不适。那不适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周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眉宇间的不适已消失无踪,快得像从未出现过。他放下万用表,拿起小螺丝刀,动作麻利地拧开水壶底座几个细小的螺丝。塑料外壳被揭开,露出里面简单的加热丝和温控元件。他凑近仔细检查着,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零件。

“温控器触点烧蚀,接触不良。”他头也不抬,言简意赅地下了诊断。随即,他从工具箱一个专门存放小电子元件的塑料分格盒里,精准地拈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的新温控器。用小螺丝刀撬下旧的,换上新的。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他重新装好水壶外壳,拧紧螺丝。插上旁边一个插线板试了试,壶底那盏小小的红色指示灯立刻亮了起来,发出微弱却温暖的光。他拔掉插头,将水壶递还给陈小雨:“好了。”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陈小雨接过还有些许余温的水壶,看着那盏重新亮起的小红灯,心底涌起真实的感激。“谢谢周师傅!太谢谢您了!多少钱?”她连忙去掏钱包,准备支付这举手之劳的费用。

周强正弯腰收拾工具,将万用表和小螺丝刀放回工具箱里特定的凹槽。听到问价,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他侧过头,目光扫过陈小雨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略显宽大的便利店制服,又落回她手里那个同样陈旧、廉价的电热水壶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见惯了底层生活窘迫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沉默了几秒,将工具箱盖子“啪”地合上,沉重的金属卡扣发出“咔哒”一声脆响,**严丝合缝地锁住了底层那个包裹着秘密的角落**。

“小毛病,算了。”他直起身,声音低沉,带着点沙哑的疲惫。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现出“算了”的宽容。他弯腰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箱,手臂的肌肉线条在工装下微微绷紧。他没有再看她,只侧过身,目光投向巷子尽头那片被铅云笼罩、愈发昏暗的天空,语气平淡地催促道:“顺手的活儿。走吧,天快黑了。”这句话比他以往对她说过的任何一句都要长,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轻轻砸在陈小雨的心上。

陈小雨握着水壶的手紧了紧,坚持道:“那…那怎么行!您…”她的话没说完,周强已经提着工具箱,转身走进了修理铺那片更深的阴影里,半开的卷闸门像一个沉默的句号,隔绝了他的身影。

陈小雨站在原地,手里温热的旧水壶和心底那份未说出口的感激,在黄昏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那句“天快黑了”,像一句谶语,沉沉地压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灰暗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天空,默默地将水壶收回帆布包,转身走向自己那栋同样破旧的筒子楼。修理铺里浓重的机油和锈蚀气味,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鼻尖。

***

第二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得没有一丝缝隙,湿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下,陈小雨整理着货架上被顾客翻乱的饮料。当她看到那排大容量廉价矿泉水时,动作顿了一下。昨天周强买水时的样子,他眉宇间的疲惫,还有那句“算了”和“天快黑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一种混杂着感激和莫名心绪的冲动,在她心里悄然滋生。

她走向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格子。乳白色的汤底在电热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温暖诱人的香气。萝卜块、海带结、豆腐泡在汤里沉沉浮浮。她拿起夹子,小心地夹起一颗煮得晶莹剔透、吸饱了汤汁的白萝卜,放进一个独立的小纸碗里,又舀了小半勺热汤浇上。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带着温暖湿润的气息扑在脸上。

她刚把这碗关东煮放在收银台下隐蔽的角落,“叮咚”一声,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入。

周强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的工装,袖口似乎又添了新污渍。他目标明确地走向饮料区,拿起一瓶大容量廉价矿泉水,又走向香烟柜台,拿起一包最便宜的烟。他的步伐似乎比昨天更沉了一点,眉宇间的倦色也更浓,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他走到收银台前,将水和烟放在台面上,目光习惯性地落在扫码器上,等待着。

陈小雨拿起扫码枪。“嘀——嘀——”。她看着屏幕,没有立刻报金额,而是快速地弯腰,从柜台下拿出那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关东煮——那颗白萝卜在清透的汤汁里显得格外温润——轻轻地放在周强的矿泉水瓶旁边。碗底碰到冰冷的台面,发出细微的轻响。

“这个…请您。”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指在柜台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昨晚…谢谢您。”脸颊微微泛红,目光低垂,不敢去看他的反应。

周强看着那碗突然出现在自己矿泉水旁边的、冒着热气的食物,明显愣住了。他年轻却布满倦容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错愕。他看看那颗浸润在汤汁里、显得格外温软的白萝卜,又看看陈小雨低垂的、泛着红晕的侧脸,和她紧张得微微蜷缩的手指。他习惯了付出劳力换取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习惯了拒绝任何可能带来人情牵绊的“好意”,本能地觉得麻烦。他甚至不太习惯接受纯粹的善意。但眼前这碗小小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食物,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真诚,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小石子,让他那套习惯性的防御机制瞬间卡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在对上她那紧张又期待的神情时,硬生生地哽在了喉咙里。

便利店里只有单调的电子背景音乐在不知疲倦地回响。时间仿佛被这碗关东煮的热气凝滞了几秒。

最终,周强极低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滚出一声:“嗯。”算是接受了。他没有说道谢,只是像往常一样,伸手拿起那瓶冰冷的矿泉水,再拿起那包烟,最后,他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才拿起那碗温热的关东煮。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带来一种陌生的、奇异的触感。

他转身,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外面的湿冷空气瞬间涌入,吹散了些许关东煮的热气。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身影即将融入那片灰暗天光的前一秒,他脚步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瞬,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和陈小雨,低沉的声音混着门外的风声传来,模糊得几乎听不清,却又异常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趁热吃。”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模糊的玻璃门外,仿佛被那片灰暗吞噬。

陈小雨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他付的十块五毛钱。硬币冰凉的触感还在指尖,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颗一直被她小心收好的、冰凉的螺丝。此刻,那颗小小的金属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捂热了,在口袋里散发着微弱却真实的温度。

她抬起头,望向玻璃门外。周强深蓝色的背影在灰蒙蒙的街道上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坚韧,正大步朝着修理铺的方向走去。雨,似乎又开始零星地飘落了,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斜斜地织着。陈小雨看着那个逐渐被雨雾模糊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沉默寡言、仿佛背负着整个锈蚀世界的男人,他的背影,似乎不再像最初那般沉重和遥不可及。一点微弱的、带着锈迹的光,似乎正努力穿透这沉重的阴云,落在了她同样潮湿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