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出

晨雾被第一缕光刺穿时，黄昔弦赤脚踩上了三楼阳台的火山岩地砖。夜露未褪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来，她缩了缩印着机器猫图案的睡衣下摆——这是临行前姐姐硬塞给她的旧睡衣，领口还残留着周耀祖求婚那晚的奶油渍。

卫城在靛蓝色天幕上浮成剪影，像块被上帝咬了一口的黑巧。少女将拇指与食指张成直角，指尖悬在帕特农神庙残破的山花上。风掠过她支棱着呆毛的头顶，把乱发吹成科林斯柱头的茛苕叶造型。她不知道，四楼铸铁栏杆后，方仲文的蔡司望远镜正将这一幕拆解成无数光学碎片。

“横向跨度约30.9米...“她对着虚空比划，晨风掀起睡衣下摆，露出半截印着“中国联通“logo的赠品睡裤。方仲文突然呛了口咖啡，杯底沉淀的希腊百里香碎末在杯壁绘出涟漪。

金红色光斑爬上厄瑞克忒翁神庙的女像柱时，黄昔弦踮起脚尖。她右脚的拇指从人字拖边缘探出来，在空气中勾画多立克柱式的凹槽弧度。四楼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鸽群。她仰头的刹那，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将睫毛染成蜜色，发梢镀上金边——像一株误入大理石丛林的野生向日葵。

方仲文放下望远镜，指腹摩挲着青铜钥匙扣上的雅典娜浮雕。少女正在晨光中完成某种神秘仪式：她时而双臂环抱模拟穹顶弧度，时而用发绳丈量神庙与民宿的视觉偏差。当她把睡衣腰带扯下来充当测绘卷尺时，他终于没忍住轻笑出声。

黄昔弦突然僵住。她保持着弯腰丈量地砖的滑稽姿势，后知后觉地发现二楼晾晒的绣花床单上，映着道被拉长的人影。晨风送来四楼飘落的咖啡香，混着楼下早市飘上的茴香面包味，在她鼻尖酿成奇异的鸡尾酒。

“早安，建筑测量仪小姐。“方仲文的声音从头顶斜切下来。她猛地直起身，后脑勺撞上晾衣架，金属挂钩与项链坠子碰撞出编钟般的清响。

民宿老板养的橘猫跃上栏杆，琥珀色瞳孔里映着两个被晨光穿透的身影：楼下的少女攥着睡衣腰带落荒而逃，楼上的青年将望远镜收回麂皮套，指尖还残留着观测镜的余温。昨夜断掉的心形项链此刻静静躺在西装内袋，贴着心跳的位置发烫。

（后来方仲文的速写本里多了一页：2000年9月7日晨，帕特农神庙东经23°43'，北纬37°58'，日照角度误差0.7°，观测对象身高估算误差±2cm。铅笔痕迹在某处反复描摹——那是睡衣上机器猫被晨光柔化的微笑。）

黄昔弦扯平印着卡通图案的旧T恤下摆，民宿老楼梯的吱呀声追着她来到早餐桌前。方仲文正用银勺剖开希腊酸奶的凝乳层，晨光将他腕间的机械表盘切割成几何光斑，秒针划过雅典时区的轻微声响，让她想起昨晚集市里叮咚作响的铜风铃。

“能借手机给家里报个平安吗？“她戳着瓷盘里腌橄榄，果核在釉面上划出细痕，“长途费从我...从之后勤工俭学的工资里扣。“

方仲文从西装内袋掏出黑色翻盖手机，机身磨损的边角贴满航空托运标签：“0086021加电话号码，希腊和上海有六小时时差。“

接通的“嘟“声刚响，母亲急切的询问就撞进耳膜：“囡囡？住的地方安全吗？吃饭习惯吗？”

“妈，卫城比照片上还震撼！“她转着叉子在桌布画柱式线脚，“就是橄榄油吃得我...“

父亲抢过听筒的杂音里混着电视新闻声：“缺什么让周耀祖捎过去！他正好跟公司的货到希腊出差。”

黄昔弦的叉子戳进蜂蜜罐：“他来能看懂大理石质检报告？“余光瞥见方仲文正用咖啡勺在餐巾纸上推演公式，希腊字母与阿拉伯数字缠成密网。

“你姐特意让他带了两罐老干妈...“母亲突然压低声音，“小方在旁边吗？人家可是...“

手机突然响起低电量警报。黄昔弦踮脚望向露台外渐醒的街市：“带什么老干妈啊？跟姐说，这里什么也不缺。“

断线前的忙音里，父亲最后的叮嘱碎在电磁干扰中：“遇到麻烦就找警...“

方仲文接过发烫的手机，指尖擦过按键上她残留的薄汗：“建材博览中心距卫城3.5公里，途中会经过三家售卖劣质仿古文物的店铺。“

晨风掀起桌布一角，露出他压在咖啡杯下的速写本——最新页角有幅未完成的线稿：乱发少女踮脚丈量天际线，睡衣下摆印着褪色的卡通企鹅。黄昔弦突然觉得嘴里的羊奶酪咸得发苦，就像那晚在集市迷路时尝到的夜雾。

民宿老板端着新烤的面包出现，浓郁的迷迭香气裹着街角飘来的柴油味。黄昔弦望着宪法广场方向腾起的鸽群，突然希望周耀祖永远找不到这栋藏在七拐八弯小巷里的老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