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涉危履险
5、涉危履险
……
申时三刻,番禺城西的破屋里。
陈建新半躺在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砖缝里的苔藓。那原本精壮的身体变得消瘦,眼屎像是长在眼角,口中叼着半截烟卷,烟灰簌簌落在地面用炭笔画的记号上。
陈建新打父母那辈就在唐家做工,他比唐家大少爷唐宪商年长两岁,两人自幼一同长大。就连唐宪商初入私塾时,也哭闹着非要建新哥陪同,否则绝不肯去。
陈建新记得清楚,那年宪商五岁,硬将自己新棉鞋套在他冻裂的脚上,笑得眉眼弯弯。正因这份情谊,他得以伴读数年私塾。成年后虽深知主仆身份有别,但唐家待他如亲人,他亦将宪商视作手足。
去年冬至记忆犹新,宪商硬拉他同桌吃饺,他半推半就坐上板凳。热气氤氲间,少年眉眼弯如月牙:“建新哥,咱们这般可不就是亲兄弟?“
而今唐老爷与宪商皆死于蹊跷劫案,官府敷衍查案。陈建新却不敢与小少爷言及,但心中那股不平气却是让人夜不能寐,便干脆借故离开唐家,暗中查访蛛丝马迹。
为扮足这破烂穷酸相,这半个月他当真把百家剩饭尝了个遍。当铺朝奉的油渍长衫、赌档马仔的汗臭头巾,那些腌臜布料此刻都堆在墙角,散发着发酵后的酸腐味。
“冚家铲啊……“
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烟头在泥地上滋出一缕青烟。
原本零碎的线索逐渐拼凑,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本就奇怪,唐家老爷与大少爷,怎可能无声无息死在卧房?除非是唐家暗道有人进来才能做到。可问题是,那条暗道本是为唐家保命时用的,知道的也就是唐志业与唐宪商,就连尚未成年的纨绔少爷唐维桢都蒙在鼓里,别人如何得知?
——那个常年住在香港的舅老爷,却在案发第二日就“闻讯赶回“,一身素服,哭得情真意切,可转眼便接管了唐家的丝绸行和码头?黄永璋说的是回香山办事,闻讯便往番禺赶,可这巧合也未免太过于牵强。
——黄永璋请来作保的官府众人,皆是一副悲天悯人、关照孤儿的模样,且对那黄永璋的态度,哪里像是陌生人?十几个大印盖得那是顺理成章,最终唐维桢便成了局外人,黄永璋短短几个月,便将金铺、粮铺都换了人,就连那最桀骜不驯的码头管事,也被黄永璋架空,虽说有几个茶楼掌柜不屑于同流合污,可如今唐家产业也差不多都姓黄了。
……
黄昏时,扮做乞丐的陈建新蹲在黄家后巷的榕树下,看便见黄永璋的马仔阿彪,带着几个喽啰抬出几口樟木箱,鬼鬼祟祟往城外走。
陈建新一路尾随,跟到这座城西郊外原本已废弃的宅子。等阿彪他们走远,便翻墙入内,找到那间房子——里边乱七八糟堆放着一些物品,那几口樟木箱堆在墙角。
撬开箱子,最上面便几本账册,账册里,有唐家偌大家业的分布、经营状况,唐志业的字迹力透纸背。也有一些货单,可惜上边全身歪歪扭扭的洋文,陈建新一个字都不认识。
除账册外,尚有许多借条,大多是黄永璋向唐家的借据,陈建新随意看了几张,便知金额巨大。其中还有几张,上面盖着同一个印戳,却是一只飞翔的燕子,借款人也是黄永璋。还有一张字迹七扭八拐,上方没头没脑地写着:收红货二十箱。下方签名是个歪歪扭扭的“杰”字。
接着窗外光线,正在一张张检查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你们几个,赶紧将这些东西全部堆在一起,里边的也搬出来,烧掉吧。“
阿彪的声音略有些嘶哑,陈建新能听得出来。
左右看了看,见无处藏身,陈建新急退几步,打算打开窗户,从那儿翻出去,可情急之下脚下一拌,踢翻一块砖头,随着“啪嗒“一声脆响,门口便有两个壮汉冲了进来。
混乱之中,陈建新顺手摸了块转头,嘶吼一身,朝着正前方的壮汉便砸,正正砸中对方面门,可自己腰间却被另一名汉子手中的尖刀捅了进去,布料撕裂的嘶啦声过后,便有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蜿蜒而下。
陈建新瞬间便发现自己的五指完全使不上力,那尖锐的疼痛在腰部炸开,仿佛被人往腹腔里塞了块烧红的烙铁……
持刀的壮汉一脚将陈建新踢翻在地,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紧接着,一根铁棍带着风声落在腿上,陈建新张开嘴“啊”地一声,便要紧了牙关,直到嘴里满是血腥味。
模糊的视线中,陈建新看见那双由远及近的布鞋,紧接着,阿彪那张脸出现在眼前,只是那脸上由诧异迅速转换到阴狠,狞笑道,“呵?是你啊?“
陈建新猛地抬头,想用前额砸阿彪的下颚,可一扯伤口便无力地仰面倒去,粘稠的鲜血从伤口不断渗出。
“这、彪哥啊,这怎么处理?”压制住陈建新的壮汉低声开口询问。
阿彪深吸一口气,从后腰掏出手枪,对准陈建新的胸口,阴笑一声。
“掟佢去乱葬岗喂狗咯,还能怎样?“
“砰!“
枪响过后,陈建新坠入黑暗。
……
冷雨像钢针般刺入面颊时,陈建新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直到听见远处断续的犬吠,才抬起沉重的眼皮,慢慢转动着那痛得不像是自己脑袋,左右看了看——稀糊糊的一片泥土中,几只绿油油的眼睛正在附近徘徊。
这是哪?
“——掟佢去乱葬岗喂狗咯……”
这是陈建新在枪响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他渐渐明了,自己应该是躺在乱葬岗的腐土堆里。
左肩传来火辣辣的灼痛——那发本该穿透心脏的子弹因着也不知什么原因,堪堪穿透肩胛骨,那混着火药味的血水与腰间的创口一起,顺着身体滑落,在泥地上凝成一片血洼。
艰难地抬起手,摸摸胸口的豁口,这才想起昏迷前最后的画面,阿彪狠戾的笑着用短枪对准自己的胸口,以及那些堆在一起的账簿。
拖着折断的左腿,陈建新用肘部在泥泞中犁出蜿蜒的血径,每挪动一寸,子弹创口就与粗布衣料摩擦出细密的灼痛,远处依稀的灯火忽明忽暗,像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引诱他爬过坟茔,爬过被雨水泡胀的沟渠。
寅时将尽的梆子声里,陈建新挣扎着挪到门口,张嘴喊道,“有、有人吗?救、救……“。
已经用尽了全力,但嘶吼声卡在喉间变成气音只能用额头撞击门板,随即,便陷入了无边黑暗……
……
再睁眼时,胸口已经被缠上了麻布绷带,绷带像是块从衣服上剪下来的布条,还透着艾草苦香。而左肩的枪伤已被仔细剜去腐肉,阳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把蹲在眼前的捣药人影子拉得老长,陈建新脑子里的第一印象便是那捣药任的粗布长衫洗得发白,但每道褶子都熨得齐整。
陈建新胳膊用力,想翻身坐起,可略一用力,腰腹进胸口的传来的巨痛让支撑着身体的双肘毫无力量,只得颓然瘫软在床。
“你醒啦、“那捣药人听见声音便转过身,捧着陶碗的手上还带着药味,声音清朗,“好点没呐?”
“这、这是……”
“这是瘦狗岭村,我姓李,李济民。“男子递来一碗药汁,苦香扑鼻,“怎么称呼你呢?你凌晨倒在我家门前,伤口都生蛆了……”
“陈……陈三……“。陈建新下意识隐瞒身份,但一开口,却因剧痛呛咳起来。
李济民扶他躺下,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你身上的伤,不像普通斗殴啊。”
陈建新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