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变形记(1)
赵小军起床后发现母亲床上空无一人,他照常刷牙,拿走饭桌上他那一份早餐。这是一套只有六十五平的二居室,赵小军跟父亲赵国强一个屋,母亲徐芳容另居一个屋,她房间只有四平,一张小床外加一个花二十元买来的简易衣柜。赵国强跑出租车,经常黑白颠倒,赵小军三十四,在家啃老已有十余年。这房子是夫妻两个早年前在单位上班时公司分配的。楼嘛半新不旧的,墙体簌簌掉皮,步梯房,赵小军一家住在顶楼,每天爬十三阶楼梯,按理说这房子达到装电梯的标准了,但由于每家每户要贴补一些钱,于是这事儿就搁置了下来。
赵小军工作的地方也是黑白颠倒的,三班,保安亭。毕业后,在北京闯荡几个月后实在忍受不了,他没办法吃苦,北京的天气干燥,地下室又干又热,连个透气的孔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像困在塑料盒子里的鳖。工作倒是好找,可早晚通勤时间加起来都要四五个小时,每天早上起来先哼哧哼哧走十五分钟路到公交车站牌那儿,十五分钟刚好能把手里拎的一袋包子馒头吃完,等到了地铁站,咽吧一口水,将脖子抻一抻,掐着点儿挤进去地铁里。你也甭管能不能塞进去,就是横着躺人家脑门上也得把自己挤进去。
一号线的地铁哐哐哐的,他每次看着地铁处黑乎乎的洞口,都觉得那玩意儿像吃人的黑洞。那份工作做了半个月他就受不了了,到了发薪日,一算还倒扣一百。原因是他天天迟到,公司八点半上班,他十点半到。到了先在公司巡视一番,指点一下江山,十一点半学着老油条偷跑出去吃中午饭,每半个小时去楼道抽烟一次,每十五分钟邀请人家陪他去尿尿。再加上据说北京不准人租地下室了,就是停车场那儿也不允许人家改成房子租给外地人,他便起了打退堂鼓的心思,可这事儿好跟徐芳容说吗?还真不好说,退一步说,徐芳容好说话,但他爸就不是个好说话的,虽说在家里整天被徐芳容揪着耳朵骂,但家里大小事儿还真不是徐芳容做主。
但这种日子太难熬了,北京地价贵,市中心一平的价格都没法儿封顶,跟冒泡似的,一个泡叠着另一个泡儿,风一吹晃晃荡荡的,可架不住人多啊!那来往打工的人络绎不绝的,火车站就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浪潮翻过去,底下一堆人垫着。赵小军刚来的时候就被这架势唬住了,心想:凭他什么地界的王侯将相,来北京全得完蛋!这乌泱乌泱的人不比蚂蚁还多?
他还没能大展拳脚,刚拖上行李箱上公交车就被一大爷勒令让座。那大爷说,哟,哪儿人啊,来北京干啥啊。赵小军翻了个白眼儿心想你个老东西管我哪儿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谁知那大爷脾气上来了,将扇子一收,搁大腿上拍了一下,手上的串儿盘得溜光锃亮的,上嘴巴皮子一碰,硬是将赵小军说得耳根子发烫。憋屈的赵小军越想越气,下了车还蹲在马路上沉思着,心想着,自个儿怎么就没发挥好,让那个老不死的呛白了呢!但转念又想,自个儿人生地不熟的,刚才应该奉承一下那老头子的,怎么着人家也是本地的,搞不好有什么来路呢?
这趟来京之旅,只用一天时间就将赵小军的好胜心逼退了十之有五。其中五分之四在找房子那儿,赵小军没想到北京城的房租这么贵,三百块钱在市中心找不到一个一室一厅。他拖着行李箱两条腿都跑软了,就跟那锅里煮烂的面条子一样,腿上灌着铅,口里冒着火儿。好不容易在临近傍晚找到一个好地儿,那是个三平不到的小房子,需得弯腰才能进去的地儿,屋里黑咕隆咚的,就像那麻布袋罩在脸上蒙住眼睛一样黑,要是不开灯真就跟地牢一样。那卖房小哥说,您要没钱呐,咱回去再找找也成,但弟弟我建议就这个地方,准没错,您要加多点钱咱们也有好的房子,就看大哥你阔绰不阔绰。
得了!赵小军想,您都免了,这是看不起他了。
能怎么样呢?
掏钱呗。
钱一给,他才发现没有洗澡上厕所的地方,两块板子搭成的简易厨房更是屁用都没,光有个电磁炉,锅也没,插电的地方都没。也就是说,他花两百大洋只租到了一个睡觉的笼子!
这下赵小军气得半死,但也就因为这件事儿,他认识了地狗他们。
初来北京几天,徐芳容那是一天三个电话,一是问,儿啊,吃饭了吗?睡得好吗?二是问,工作咋样,吃得还惯啊?起初他回得热络,后来索性什么都不回了。一是真忙,二是假忙。
听地狗说,你这学历不行啊,得买。
赵小军初中毕业,他想啊,确实低了点,这啥年代啊!于是花一百块钱买了个假证儿,买回来地狗又说,你这学历证万一人查怎么办?他想也是,于是拜托地狗买了个盖章的真证儿。但真证也是假证,他啥也不会啊,人要你会电脑,赵小军不会,人要你做表格整理数据,赵小军也不会。于是第一份工作就被人扫地出门了。他冥思苦想,终于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想清楚了诀窍。某天夜里敲响地狗家的门,主动给人家塞了五百块钱,说狗哥,帮我找一份工作。于是地狗拿着钱给他找了一份工作。
要说地狗也真不赖,拿了钱竟然真的拜托人找了份工作。那工作其实去人才市场转一圈就能找到,并不需要托人,且地狗也不是混得很鲜亮的人,但赵小军不懂啊!他乐呵呵进了公司,几乎是立刻就被那明亮如刀锋般的高楼大厦吸引住了,门口的保安威武十足,且进门需要亮明身份,他坐着电梯来到二十八楼,拿出那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后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小姐递给了他一份合同。
这份工作得来得太容易,赵小军签了合同后又跟地狗摆了一桌,几两黄汤下肚,地狗吹得天花乱坠,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小军在观摩了公司三天之后开始发油了。他觉得自己有后台,其他人都低他一等,新来的更是得叫他一声军哥,假的终究是假的,被人识破后他很快露馅了,恨不得夹着尾巴走。可他没钱啊,身上的钱几乎都花完了,一合计请人吃饭疏通关系这钱就用了不少。原想着维持体面站着进来挺胸出去的,可穷字清晰无比地刻在他脑门上。他弯腰了,低头了,僵着身体认错了。可人还是赶他走了,他心里那个恨啊!顿时觉得凉意从脚底板渗到心里,他逃之夭夭了。
夹着尾巴红着脸儿,如同老鼠般地遁走了。
地沟里的老鼠盼望着阳光跟温度,它们在沟渠或者下水道一类的地方互相取暖。赵小军下了公交,这时天已经黑了,北京的天雾蒙蒙的一片。繁华与落寞将城里城外划分为两个世界,在城外,窗明几净,破时代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地板闪闪发亮,空气洁净。阳光突破云层,赵小军想起他曾透过窗望着地面上如蚂蚁般的人,他俯视着众生,仿佛自己也拥有掌握命运的权利。他吞云吐雾,手中的香烟不是香烟,而是指点江山的器具。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他从充斥着臭屁味跟狐臭味的车厢里下来,不甘地在马路上走着。抬头望去,星星点点地发着微弱的光,凹凸不平的地面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如这需要修补的马路一样不平整,充满着未知的危险。他害怕、那种对未来的迷茫让他恐惧。他抖擞着肩,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贸然地闪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并不属于北京。
这种感觉回到洞穴时更加强烈,那个堪比棺材的家。那个四面没有窗户充斥着汽车尾气的家。
他摩挲着四面粗糙的墙壁,水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细弱的灯丝悬吊着一盏黄灯。很不明朗,他摊开五指,这双手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跟他的脑子一样。都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开始想母亲了。他想徐芳容了,想家里单调的打卤面,想家里破旧却温馨的家,他猛地吸了下空气,却吸进去一堆灰尘。他呛咳出声,眼睛竟然冒出几滴泪来。
他想回家了。
他给徐芳容打了通电话,通过那通电话,他确认了徐芳容对他的爱。于是,在那一刻。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彼时他无法理解那种隐晦自私的想法。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种想法名曰:寄生。
如同婴儿在子宫里一样,仅靠小小的脐带就能从母体里夺取营养。那个在他诞生之初就存在的链接,是他跟徐芳容签下的契约。
谁叫她生下了他呢?
既然生下,那不得天然地为他托底,为他付出吗?
这份爱他接受得理所应当,甚至有点儿得意。
这份得意一半凭靠着他的性别,一半凭靠着他的家庭地位。
他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哭诉着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压抑的空间迅速并拢,在他笑容愈来愈盛大的瞳孔里,变成了安稳的绵软的子宫。他荡漾在羊水里,电话听筒是母子共用的心脏。他将殷切希望灌注到徐芳容身上,并由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波传送到另一端的房间。
他知道徐芳容会解决一切,而老家的房子、存折,在徐芳容跟赵国强消耗生命以青春为代价的有限岁月里,他理所当然地透支着一切,只为了换得此刻的心安。他需要徐芳容的一个肯定跟保障。徐芳容给他了,这在他意料之内,他很欣喜,也自然十分地得意。
儿子的困境让徐芳容心疼,当晚,徐芳容辗转难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她脑海里就自动播放着赵小军受苦受难的图像,赵小军说的话让她感同身受。母爱的伟大再度发挥出作用,饶是膝盖胀痛到无法忍受,她仍旧起身迎着刺骨的寒风走遍了仙霞路整条街。
凌晨一点,徐芳容靠在银行自动柜机上。她满足地笑着,感受着县城少有的宁静。蓝黑色的天幕罩在脑袋顶上,远处黑压压一片,她担心打扰赵小军休息,特意发了条短信给赵小军。发红的手背皮肤紧致,一到冬天她的耳朵跟手就会生冻疮。这是生完孩子就带来的毛病,被风一吹,手背上的皮扯得更加紧了。徐芳容揣回口袋里,手逐渐回温了,手背痒痒的,但不能抓也不能扯。一扯皮就会扯开,裂开,裂开就没办法干活了。
生育给她带来的代价不限于此。
当初她怀孕的时候大着肚子还要照顾躺在病床上的公公。赵国强的行径搁现在只能说是骗婚,他家境不好,工作是靠父亲传承下来的。她跟赵国强是在舞厅交谊晚会上认识的,爱情就跟雷雨从天空中劈下来一样迅速。她很快怀孕了,未婚生子是大忌。所以他们很快结婚,结婚后徐芳容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她从婆婆那里继承了所有贫穷。爱意伴随着锅碗瓢盆逐渐消耗,再加上那会儿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屎尿味,赵国强表面上说这是好媳妇儿的象征,但睡着时特意偏过去的头证明了他的嫌弃。
她很清楚。
于是被动地承受一切。
而身体此时因为劳累而差点儿难产了。
赵小军出生的时候就是瘦瘦小小的一块,只有老鼠那么大,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马上死去。
然而,对待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她是十分珍重的。
她愿意付出一切。
而心里也因为心疼而时时刻刻担忧着,担忧的过程中也愤恨着。
她内心里还是希望那个起不来床的公爹快死去的,最好在某个夜里悄声地死去,不打扰任何人。
为什么不呢?听说那个男人既出轨又打老婆。当地主时,听说养了几房妻妾,逃难时差点卖了自己老婆。她知道自己丈夫是恨着这个父亲的,但又不能完全不理。儿子罢,儿子是要承担这些责任的。
所以那时候她就知道赵国强的弱点,他害怕老了瘫在床上落得个没人照顾悄然死去的凄惨模样。所以他才在儿子逐渐长大的岁月里收敛起自己的刻薄。他是怕着这个儿子的,尤其是在他一天比一天老的时候。
风若有若无地飘着,只要她不动,风就不会动。她走着,风也跟着走着。但没那么冷了,远处有一片云呈彩色,孤苦伶仃地斜挂在树杈上。她眯着眼,稀疏的睫毛儿抖着颤着,上下唇紧贴着,她的思绪翻江倒海,上下牙也磕在一起。来时迎着风,返时风倒像是推着她走了。她信心百倍,回到家将门哐哐关上,钥匙重重搁下,金属磕在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赵国强刚下完班,正在客厅烫着脚。一见到徐芳容他就问,为啥自个儿搁在枕头下面的钱不见了,他质问着。声音不大却很响亮。整个屋子都回荡着这种不信任的声音。
“我拿走了。”她直接摊开说,样子很骄傲,那张微微凹陷的脸陷在暖光灯柱下,愈发显得那张脸跟黄皮子一样瘆人。
她又继而说了些话,什么孩子大了是时候该回来跟你学跑出租车了,咱们这地方虽然不是特别大,但会开车的人还是有限的,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又搭嘎着火车,要去哪儿也便利。等再大了些再娶一个媳妇儿也是很好的。见赵国强不语,她又说,你知道我都是为了你,为了赵家的。我这辈子都是为了你们家。她将红彤彤的手放在暖气片上,呵着气。那张黄如蜡纸般的脸逐渐红润了,皮肤微微展开些,可以笑了。她说着说着,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了,在批判的过程中,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赢了,因为自个儿如今拿了一手转败为胜的好牌。
“你看着办吧。”她说道。赵国强停止了动作,盆里的热气缥缈着,男人坐在凳子上,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像一只翱翔在半空中观察着落脚点的鸟儿。
“嗯。”他默认了。
徐芳容察觉出压在她心口的淤堵之气立刻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