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深夜来客
周德庸只觉脑海中突然多出一篇玄妙经文,字字如珠玑,句句似龙吟,他惊得又要下跪,却被陈琢一把托住。
“记住,此事除你之外,不得说与第三人知晓。”陈琢指尖又在周德庸眉心一点,设下禁制,“若有人搜魂,此决自会焚毁。”
周德庸激动地山羊胡直颤,“大人厚德,下官实在无以为报,只是不知下官接下来该怎么做?”
陈琢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天色已晚,周主簿且先回去,好生研习我传你的功法,明日午时三刻,我自有决断。记住,你还是以前那个遭人打压和排挤的周德庸,莫要露了馅去,可明白?”
“下官遵命!”周德庸不再多言,而是恭敬地对着陈琢深深一揖,尔后便小心翼翼地退出了书房,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库里南,舒茴,颜严,吕相。”陈琢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名字,眼前仿若看到了一条直指大宋权力中心的利益输送线,“怪不得那日舒茴那般轻易地便退去了,这昆山盐税,恐怕还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踱步走至被撬开的暗格前,指尖拂过粗糙的边缘,“库里南夫妇如此急切地派人盗取假账,甚至在被我敲打了之后,仍敢行此下作手段,说明真账本必然关系重大,且极有可能真账本并非在他们手中,他们急需拿这份假账本来应付我。”
陈琢目光扫过书房内的狼藉,并未急于唤人来整理,反而在唯一完好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他闭目凝神,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周德庸提供的信息,“盐课差额、强征私盐、丰泰商行、转运使颜严。”
“不对!”陈琢猛地睁开眼睛,“这里面少了一环,盐场灶户苦不堪言,产出远超市面记录;丰泰商行借此暴富,库县丞中饱私囊;颜严坐镇转运司,庇护其下,坐享其成。这一切看起来似乎很顺。”
“但,盐是如何从昆山的盐场,悄无声息地流入丰泰商行,再转卖出去的?”陈琢停下脚步,盯着周德庸方才站立的地方,“周德庸说丰泰商行富甲一方,在苏杭多地都置办了田宅。也就是说这些盐,是要大规模地运出昆山,甚至运往苏杭等地。
可他们是靠什么运的呢?骡马?车队?还是船运?昆山虽近海,可大宗私盐贩运走海运风险太大,极易被巡检司查获。陆路转运则必经关卡,尤其是通往苏杭一带的水陆要冲。”
陈琢眼神突然亮了起来,缺失的那一环愈发清晰,“盐引!转运司所签发的盐引!库里南能够瞒报盐课,强征私盐,甚至让丰泰商行如此大规模地贩运私盐而不被查获,光靠一个县丞的名头和一个转运使的靠山,还不够!他必然还有件合法的外衣。
想让这些消失的那些盐变成真金白银在光天化日之下流通,必须要用到这些合法的盐引,而这些盐引本不该发到他们手上,或者说,根本就是伪造或者套用的!”
陈琢的思路彻底贯通,一股寒意夹杂着洞悉阴谋的兴奋涌上心头:“这般说来,前任知县之死极有可能非是意外,或许是有人追查盐引,触及前任知县,舒茴这才杀人灭口?”
“不行,线索太少,难以拼凑出个完整脉络来。”陈琢起身正欲继续在书房内翻找线索,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在书房内略一停顿,随后便传来三声极有节奏的叩门声。
“谁?”陈琢袖中暗掐法决,沉声问道。
门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小民卢堪,听闻知县大人新到任,特来拜会,还望大人拨冗一见。”
陈琢眉头微蹙,这卢堪之名他并不陌生。周德庸此前曾提及,此人是昆山县最大的船行——平安船行的东家。此人表面上经营漕运,可背地里却与丰泰商行往来密切,此时突然造访,必有蹊跷。
“夜已深了,有什么事明早府衙门口击鼓便是,何须私会?”陈琢淡淡回了句。
“大人有所不知,小民此来是为大人排忧解难而来,公堂之上...恐有诸多不便。”卢堪隔着门板压低声音,话语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况且大人初来乍到,想必对于昆山县的风土不甚了解,正是需要人手帮衬之时。”
陈琢指尖法决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随后慢条斯理道:“既是这般,那卢东家请进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约莫四十出头,身着靛蓝绸衫,腰间悬着一枚鎏金算盘,最为引人注目的还属他右眼上一道狰狞刀疤,将原本好端端的儒商模样给凭白衬出了几分戾气。
“深夜叨扰,还望大人见谅。”卢堪拱手作揖,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被撬开的暗格和满地狼藉。
陈琢佯装未见,随手将一本账册盖在暗格上,“听闻卢东家所掌平安船行控着昆山七成的漕运,想来也是日理万机之人,怎今儿的反倒有空来我这清水衙门上来求见?”
“大人言过,小民再忙也不过是忙些铜臭银臊的行当,怎配得上日理万机一词?真个要用那也得用在大人这般的牧民之官上呐。”卢堪脸上堆着笑,眼角刀疤却随着肌肉牵动显得愈发狰狞,“小民此番前来,实是听闻大人初到昆山,诸多不便,特来尽些绵薄之力。”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双手奉上:“此乃平安船行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陈琢并未伸手去接,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卢堪:“卢东家这是何意啊?”
“大人误会了。”卢堪将锦囊轻轻放在案几上,“昆山县水网密布,漕运繁杂,若无熟悉本地水情之人协助,大人想要厘清盐课一事,恐是难以施展拳脚。小民在这昆山县经营多年,对这各方势力都略知一二...”
“卢东家讲话倒是直接。”陈琢忽然轻笑一声,袖袍一挥,那锦囊竟凭空飞起,稳稳落回卢堪怀中,“不过,你平安船行稳坐这昆山漕运生意十余年,为何突然就想起要来投我的门子?这说不通吧。”
“大人说笑了,做我们这行当的,哪有不投门子的理?真个要说,那正是因为小民在这昆山做了十多年漕运买卖,才愈发明白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啊。”
“卢东家这是话中有话啊。”陈琢目光如电,直视卢堪那道狰狞刀疤下的眼睛,“不若打开天窗说亮话?”
“大人可知前任知县王大人为何会突然暴毙?”
陈琢心头一震,面上却未曾表露分毫:“卢东家似乎知道些许内情?”
“内情与否还得看大人是否愿意接纳小民之投效。”卢堪并未立即回答,那道刀疤在烛光下微微抽动,恍若活物。
他向前微倾了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大人,小民既然敢深夜前来,又敢提起王大人之死,自然不是空口白牙。小民背后,也并非无人。”
陈琢眼神微凝,指尖在太师椅扶手上轻轻一点,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书房内的烛火都为之一暗。他盯着卢堪,语气冰冷如霜:“哦?卢东家这是在威胁本官?”
“不...不敢!”卢堪急忙躬身,姿态放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民绝无此意!只是...只是想向大人表明,小民并非库县丞那等短视之人。大人要查盐课,要动库里南,小民愿倾尽全力相助!
平安船行掌控昆山漕运命脉,库里南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尤其是丰泰商行大批私盐的去向,小民不敢说尽知,却也掌握了不少...足以致命的线索!”
陈琢的威压稍敛,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你既知库里南背后站着转运使颜严,还敢如此?就不怕惹火烧身,连累了你身后之人?”
“颜严?”卢堪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那笑容牵动刀疤,显得格外阴森,“大人,颜严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看门狗罢了。他背后那位,才是真正搅动东南风云,甚至...意图染指中枢的人物。”
陈琢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你说的是...吕相?”
卢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陈琢,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大人英明。昆山盐税,不过是冰山一角。吕相门生故吏遍布东南,盐税、漕运、乃至市舶司,早已织成一张巨网。
前任王知县...连这张网上的线头都算不上,其不过是遭人拿捏住了把柄,才被八真庙里那几位给杀人灭口了。大人以为,单凭颜严和库里南,有胆子、也有能力让一个朝廷命官如此干净利索地消失吗?”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他脑中念头飞转:卢堪深夜投效,抛出前任知县之死的真相,直指吕相,绝非单纯为了自保或求利。他背后之人,所图甚大!这昆山,果然是个巨大的漩涡。
“那么,”陈琢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卢东家,或者说你背后那位真正的主使者,想要什么?又想本官做什么?扳倒吕相?呵,这可不是区区一个昆山知县能做到的。”
卢堪深吸一口气,知道到了摊牌的关键时刻:“大人明鉴。扳倒吕相,自然非一日之功,也非一人之力。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昆山,便是这张巨网上一个关键的、正在松动的结!
大人新官上任,锐气正盛,又已洞悉库里南贪墨之实,正是动手的最佳人选。我身后那位大人,愿在暗处为大人提供一切所需助力——证据、人脉、乃至...关键时的庇护。”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所求者,便是借大人这把利刃,斩断吕相伸向东南财赋的黑手,以昆山为突破口,撕开这张巨网的一角!事成之后,大人之功,必上达天听,前程无量;而我身后那位大人,亦可借此肃清东南,还大宋一个朗朗乾坤!”
陈琢沉默着。卢堪的话极具诱惑力,但也充满了风险。他深知吕相权势滔天,党羽遍布朝野,自己背后虽然站着圣上,可天心难测,自己这七品知县终归只是柄可随时摒弃的刀。
若真个与对方结成互助同盟,最少昆山任上期间,圣上弃自己不得,自己大小也算多了张自保的底牌。
“好一个互助!本官可以答应,与你身后那位大人,结成暂时的同盟。”陈琢虽遵循忠义二字,但终归不是迂腐之辈,思索片刻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卢堪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
“但是,”陈琢话锋陡然一转,“本官有言在先。第一,昆山之事,必须由本官主导,任何人不得掣肘!第二,你们提供的线索证据,必须真实可靠,若敢有半分虚假或利用本官之意,休怪本官翻脸无情!第三,扳倒库里南、颜严之后,昆山乃至东南盐务如何整顿,需按朝廷律法与本官方略,任何人不得再插手干预!”
“若能做到这三条,这暂时的同盟,便算达成。若做不到...哼,本官不介意先除了库里南,再拔掉你们这些在昆山兴风作浪的钉子!”
“大人放心!小民定将大人之言一字不漏转达。那位大人所求者,只在吕相一党,绝无染指地方之意。昆山之事,全凭大人做主!大人想要知道的证据线索,三日内必奉于大人案前!”
“很好。”陈琢微微颔首,“卢东家,记住你今日所言。天色已晚,本官要歇息了。”陈琢盘算着白景行那边怕是已在回来的路上,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对卢堪下了逐客令。
“是,小民告退!大人早些安歇。”卢堪不敢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陈琢独自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深不见底的黑暗,静静等待着白景行的回报。
另一头,白景行正打扮成了个挑粪杂役的模样,一路尾随库里南到了八真庙外西墙根下。
只见库里南那白胖身形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笨拙,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警惕地四下张望后,熟门熟路地绕到庙宇西侧一处不起眼的角门。
他急促地敲了三长两短,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身着灰色短打、形貌精悍的汉子探出头来,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库里南便闪身挤了进去,门随即关上,四周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