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洛阳才俊卫仲道
建安七年的洛阳城,连灰尘里都仿佛浸透了脂粉香。
通往城南蔡府的长道,早已水泄不通。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而焦灼的滚动声,一辆接一辆的香车、宝马,鳞次栉比,挤得密不透风,将宽阔的街道硬生生堵成了一条蠕动的长虫。骏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车厢帘子被一只只或白皙或急切的手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年轻郎君们矜持又难掩好奇的脸庞。灼热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车顶,投向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蔡府。
“啧,这阵仗!”路边茶肆的伙计踮着脚,伸长脖子张望,啧啧称奇,“蔡中郎家的女公子择婿,怕是把半个天下的才俊都招来了吧?啧啧,听说连江东、巴蜀那边都有人星夜兼程赶来呢!”
他身旁的老者捋着稀疏的胡须,浑浊的眼中透出几分了然:“蔡邕公学究天人,膝下这位文姬小姐,更是传闻中‘七岁辨琴音,十岁通诗赋’的奇女子。这般才貌,谁家儿郎不心动?”
议论声嗡嗡地汇入车马的喧嚣里,像一层滚烫的油,浮在洛阳初夏燥热的空气上。
“小姐,小姐!”贴身侍女阿棠脚步轻快,带着一股初夏花圃的清新气息,穿过曲折的回廊,跑进临水的小轩。轩内清凉,一炉幽香若有若无,我正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一卷摊开的竹简。
“外面…外面…”阿棠喘着气,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车马都堵到三条街开外啦!全是来递名帖、送诗文的!管家伯伯脸都笑僵了,收拜帖的案几都堆满三张了!”
我抬眼,窗外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我素白的裙裾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鼎沸的人声,即使隔着重门深院,依旧隐隐约约,如同潮汐拍岸,固执地涌来。择婿?我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指尖拂过竹简冰凉的棱角,这喧嚷背后,又有多少是真心慕才,多少是奔着父亲那满腹经纶、名动天下的藏书阁而来?这念头只是一闪,便被我按了下去。
“慌什么,”我的声音不高,带着抚琴后特有的微哑,像指尖滑过上好丝弦的余韵,“取我的琴来。”
阿棠脆生生应了,很快捧来那具珍贵的焦尾琴,小心地置于窗前的琴案上。桐木温润,琴尾那处天然的焦痕如同岁月烙下的印记。
指尖落下,泠泠琴音自丝弦间流淌而出,是《鹿鸣》的雅调,清越悠扬,试图驱散窗外那无孔不入的喧嚣。琴声在小轩里盘旋,如同无形的屏障,将那些灼热的、探询的目光,那些马车碾过青石的躁动,暂时隔绝在外。这里是属于我的方寸天地,只有琴、书,和窗外一池将开未开的睡莲。
然而,这宁静并未持续太久。老管家蔡伯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琴筑的安宁。他停在轩外,隔着珠帘,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郑重:“小姐,有客至。”
琴音未绝,我的手指悬在弦上,余韵微微震颤。抬眼望去,珠帘缝隙间,蔡伯垂手侍立,神色恭谨,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
“哦?”我指尖轻轻一划,带出最后一个清越的尾音,“是哪家的车马,竟让伯父亲自来报?”
蔡伯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压得极稳:“是…卫太傅府上的公子,卫仲道。奉…陛下口谕,代天家慰谕老大人,并…呈上太傅大人求亲之意。”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车驾已在府门,老大人请小姐移步前厅叙茶。”
“奉旨慰谕”,“太傅求亲”。这几个字,沉甸甸地落下来,像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搅乱了方才用琴声勉强维持的平静。窗外那喧腾的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卫氏,当朝太傅,权倾朝野。他的独子卫仲道,更是洛阳城里无数闺阁女儿遥望不及的星辰。
指尖无意识地捻过冰凉的丝弦,留下一点细微的麻痒。我缓缓起身,素白的裙裾在光洁的地砖上无声拂过:“更衣,见客。”
前厅里弥漫着清雅的茶香,上好的顾渚紫笋在青瓷盏中舒展沉浮。父亲蔡邕坐在主位,一身半旧的深色儒袍,眉宇间是惯常的温和与渊渟岳峙的沉静,只是此刻,那沉静之下似乎也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我踏入厅门时,目光便落在了客座首位的青年身上。
卫仲道。
他闻声站起,动作从容优雅。一身裁剪合宜的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乌发以玉冠束起,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最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此刻映着窗棂透入的光,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毫不掩饰其中的惊艳与审视。
那目光带着温度,沉甸甸地落在我脸上,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我垂眸敛衽,依礼道:“小女蔡琰,见过卫公子。”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
“文姬小姐。”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久闻洛阳蔡氏有女,才情冠绝,风华无双。今日一见,方知传闻犹不及小姐万一。”他微微倾身,姿态谦和,目光却依旧灼灼,“仲道奉家父与陛下之命前来,一则代天家慰谕蔡公,二则…”他顿了顿,笑意加深,目光锁住我的眼睛,“特为小姐而来。”
父亲在一旁温言应对着场面话,言辞间是惯有的谨慎与客气。我端坐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觉那来自卫仲道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炽热探究。这炽热背后,是否真如他话语般纯粹?当他说出“特为小姐而来”时,那眼神深处,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更复杂的、难以捕捉的东西,快得如同错觉。
茶过两盏,卫仲道起身,姿态依旧优雅,目光却转向厅外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园中假山玲珑,花木扶疏,一池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粼光。“久闻府上园景清幽,不知仲道可有幸,随小姐移步一观?”他的视线落回我脸上,笑意温煦,带着不容拒绝的邀请。
父亲沉吟片刻,看向我。我微微颔首:“公子请。”
初夏的花园,草木葱茏,生机勃勃。卫仲道走在我身侧半步之后,保持着得体的距离。阳光透过枝叶洒下,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谈吐风雅,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从园中一株盛放的芍药,能谈到《诗经》中的“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言辞间既有世家公子的博学,又巧妙地糅合了含蓄的倾慕之意。
他的目光,却总在不经意间,带着一种隐秘的锐利,扫过我发髻上那支简素的玉簪,掠过腰间系着的一枚小巧玉印——那是开启蔡氏藏书阁的凭信之一。这目光细微如蛛丝,却逃不过我刻意留心的观察。心,在胸腔里沉了沉。
行至池畔水榭,微风拂过,带来莲叶的清香。他停下脚步,转向我。水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平添几分惑人的情愫。
“文姬,”他忽然换了称呼,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那是习字握剑留下的痕迹,缓缓地、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覆上我置于栏杆上的手背。他的掌心温热,甚至有些烫人,指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摩挲了一下我微凉的指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深情,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人吸进去,“自闻小姐之名,仲道心中,便再无片刻安宁。”
水榭里静得能听见池中鱼儿跃起又落下的细微水声。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带着一种强势的侵染力。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擦过肌肤的微痒,以及他目光中那份志在必得的笃定。他以为这《子衿》的吟诵,这深情的凝视,这亲昵的触碰,足以俘获一个深闺才女的心。
我的指尖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随即,唇边绽开一个清浅得体的微笑。手腕以一种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拂去衣上尘埃的轻盈姿态,轻轻一旋,便从他的掌握中抽离出来。抽离的瞬间,修剪圆润的指甲似有若无地、极其迅疾地在他温热的掌心内侧飞快地划过一道。
那感觉,像被最细的柳叶边缘扫过,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近乎错觉的麻痒。
“公子过誉。”我的声音如同水榭旁拂过莲叶的微风,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与疏离,目光却抬起,坦然地迎向他骤然加深的眸色,“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微微垂首,鬓边一缕青丝滑落,恰到好处地半遮住脸颊,“文姬蒲柳之姿,粗陋之才,何敢当公子如此厚爱?”姿态婉约,言辞谦卑,眼神却在低垂的瞬间,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那瞬间燃起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志得意满的火光。
他定然以为,这“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回响,是我被他的才情风度彻底折服、芳心暗许的回应。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眸,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笃信。
水榭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带着莲叶清香的风也似乎停止了流动。卫仲道眼中的得意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珍禽落入网中的兴奋。我借口更衣,将那份被刻意营造出的暧昧与“情愫”留在身后,步履依旧平稳,裙裾拂过洁净的石阶,不疾不徐地走向琴室的方向。
琴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方才水榭里那灼人的目光,那滚烫的掌心触感,那带着侵略性的气息,仿佛还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我快步走到窗边的琴案旁,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抚上冰冷的焦尾琴身。
心绪如乱麻,指尖无意识地在琴弦上划过,带出一串不成调的嘈切之音。目光焦灼地扫过琴案——玉轸、雁足、承露…每一处熟悉的细节都映入眼帘。方才卫仲道靠近时,那看似随意却极其精准地扫过这琴身的视线…那目光的落点,绝非仅仅为了欣赏古琴!
指尖猛地停住。心跳在那一刻骤然擂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耳膜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某种预感的,指尖探向琴身下方,那靠近龙龈处、通常被琴穗遮挡的狭窄缝隙。
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异物!
我的呼吸瞬间凝滞。用指甲极其小心地抠住那物件的边缘,一点一点,将它从狭窄的缝隙中抽离出来。当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窗棂透入的光线下时,一阵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脊背,四肢百骸都仿佛被瞬间冻结。
那是一枚小小的、比指甲盖略大的青铜令牌。
令牌样式古朴,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一面阴刻着一个极其繁复的古篆字,另一面则是一个清晰无比的兽头徽记——狰狞的獬豸!这徽记…我曾在父亲珍藏的前朝秘档图谱中见过!这是属于一个早已湮灭于史册、却传闻与当朝某些隐秘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前朝秘卫组织的信物!
冰冷的青铜紧贴着掌心,那獬豸的纹路硌着肌肤,带来尖锐的刺痛感。它不是孤证。令牌下方,还压着一张折叠得极其细小的、几乎与缝隙同色的薄绢!
指尖颤抖着,展开那薄如蝉翼的绢片。上面用极其细密的墨笔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是陌生的,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卫氏所求,非蔡女,乃邕公所藏前朝秘档图钥。此钥关乎废帝遗脉,得之可挟制宗室,成不世之功。仲道此行,务必借婚约之名,近其身,探其秘。蔡邕老迈昏聩,其女纵有薄名,不过闺中弱质,以情动之,以势压之,钥匙必得…若事有缓急,可动用‘獬豸令’调遣死士,除障务尽…”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眼底,刺入脑海!奉旨慰谕是假,求亲是假,方才水榭中那深情款款的“青青子衿”,那滚烫的掌心触碰,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全都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他们想要的,是父亲耗尽心血守护的那些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隐秘,是那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甚至,为了得到它,不惜“除障务尽”!
卫仲道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我脑中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獠牙。那水榭中的深情凝视,此刻想来,只余下冰冷的算计和赤裸裸的掠夺意味。
一股冰冷的火焰从心底猛地窜起,瞬间烧尽了方才所有的慌乱与寒意。我紧紧攥住那冰冷的令牌和薄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
原来如此。原来这场轰动洛阳、引来无数艳羡目光的盛大“择婿”,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阴谋。而我,蔡文姬,连同父亲毕生守护的信念与秘密,都只是这棋盘上任人摆布、随时可以碾碎的棋子。
想以婚约为锁链?想以深情为利刃?想夺走父亲视为生命的秘藏,甚至不惜以血染红蔡府的门阶?
冰冷的怒意在四肢百骸奔涌,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我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将令牌和薄绢重新折好,塞回琴身下那个隐秘的缝隙。动作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我走到妆镜前,铜镜映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簪,将它稳稳地簪回发髻。镜中人唇角缓缓勾起,那弧度冰冷而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前的平静。
“阿棠,”我扬声唤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去回禀卫公子,就说…文姬于琴室备下清茶,邀公子再续方才未尽之谈。”
窗外,暮色开始四合,为这锦绣洛阳城笼上了一层暧昧不明的暗纱。而琴室之内,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
卫仲道踏入琴室时,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志得意满与温柔情意的笑容。他换了一身更显矜贵的浅金色常服,步履轻快,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热度。
“文姬相邀,仲道不胜欣喜。”他径直走到琴案对面的席位坐下,姿态闲适,“方才园中匆匆一晤,心实念念。不知小姐特意相召,可是…”他拖长了尾音,目光灼灼,意有所指。
我并未看他,只是垂眸,指尖轻轻拂过焦尾琴的琴弦,带起一声低微如叹息的嗡鸣。琴案之上,除了古琴,唯有一盏清茶,热气袅袅。
“公子方才吟诵《子衿》,情真意切,文姬心有所感。”我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目光依旧停留在琴弦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卫仲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捕捉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小姐心有戚戚焉?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我依旧没有抬眼,指尖在冰冷的琴弦上缓缓移动,像是在寻找一个起始的音符。“公子深情厚意,文姬惶恐。”指尖终于选定了一根弦,轻轻按了下去,一个低沉而稳定的宫音响起,在静谧的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文姬心中所求,公子可知?”
琴音再次响起,几个零散的音符,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力。卫仲道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反问。他收敛了些许外露的情意,眼神深处那抹属于猎食者的锐利再次浮现:“小姐所求,仲道愿闻其详。无论金玉珠玑,还是…名分地位,卫氏皆可倾力奉上。”他刻意加重了“名分地位”四个字,暗示着那唾手可得的、足以令洛阳无数贵女艳羡的卫氏少夫人之位。
琴音顿了顿。
我缓缓抬起眼,第一次,毫无遮掩地、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平静,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带着一丝探究和势在必得的影子。
“公子可知,”我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方才水榭之中,公子执我之手,言‘青青子衿’之时,文姬心中所想为何?”
卫仲道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一瞬,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解,随即又被更深的、属于掌控者的从容覆盖:“哦?仲道愿闻其详。”他端起面前的茶盏,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尘埃落定的好戏。
我的指尖猛地用力,在琴弦上重重一划!
“铮——!”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琴音骤然炸响!尖锐、突兀,带着决绝的撕裂感,瞬间刺破了琴室中那层虚假的温情面纱!
卫仲道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惊愕地抬眼望来,方才的从容彻底碎裂,眼中只剩下猝不及防的震惊。
就在这裂帛琴音响起的刹那,我的另一只手如同潜伏已久的灵蛇,迅疾无比地探向琴身下方!指尖精准地探入那道熟悉的缝隙,猛地一勾!
冰冷的青铜令牌和那张折叠的薄绢,被我的手指死死攥住,如同攥着一条剧毒的蛇!我猛地将它们抽出,高高举起在卫仲道惊骇的目光之下!
“文姬心中所想,”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劈向那张俊朗却瞬间失血的脸,“是公子袖中暗藏的这枚‘獬豸令’,是这绢上所书‘借婚约之名,探秘藏之钥,若事不谐,除障务尽’的杀机!”
卫仲道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他手中的茶盏“啪嚓”一声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和青瓷碎片四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他华贵的衣袍下摆上,留下深色的污渍。他猛地从席上站起,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戳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而剧烈摇晃了一下。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被愚弄的狂怒,以及一丝被逼至绝境的凶狠杀机!
“你…你…”他的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那精心构筑的温雅面具彻底崩塌,露出底下苍白而狰狞的底色。
“很意外么,卫公子?”我慢慢站起身,将令牌和薄绢重重拍在琴案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逼近一步,直视着他眼中翻腾的杀意,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冬屋檐下结的冰棱,“或者说,卫太傅安插在我府中的那位‘獬豸卫’,手脚还不够干净利落?”
“轰隆!”
卫仲道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的震惊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恐惧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如同濒死的野兽,惊骇欲绝:“你…你竟连这都…”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琴室里死寂一片,唯有他粗重而慌乱的呼吸声,以及地上那滩茶水缓缓流淌的细微声响。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现在,”我微微扬起下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穿透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你的人,离开蔡府。”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明日,我会在府中花宴,当众焚毁你卫氏送来的婚书。公子若想体面,便请自重,勿要再踏足此地。”
卫仲道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惊骇、暴怒、被羞辱的狂躁,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撕扯。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他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碰到琴案上那枚冰冷的獬豸令,以及我眼中那毫不退缩、如同冰封湖面的决绝时,那汹涌的杀意终究被一丝更深沉的忌惮硬生生压了下去。他猛地一甩袖袍,带起的风拂乱了琴案上袅袅的茶烟。他深深地、怨毒地看了我最后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入骨髓,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琴室的门,带着一股暴戾的旋风,大步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门扇被他撞得来回晃荡,发出空洞的呻吟。
我站在原地,紧绷的身体如同拉满的弓弦,直到那充满戾气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才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内衫的背脊。
窗外,暮色四合,沉沉的黑暗如同墨汁般泼洒下来,吞噬了最后一缕天光。巨大的、无形的网,已然收紧。
次日,蔡府花园。
一夜之间,昨日堵塞长街的盛况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只余下一种带着窥探意味的、过分刻意的冷清。受邀前来的宾客稀稀落落,大多是些与父亲交好的清流文士或城中耆老。他们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园子中央那片空阔的草地,那里已设好琴案,案上,焦尾琴默然静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连枝头的鸟雀都噤了声。
卫仲道没有出现。但他无处不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隐形的丝线,从府墙之外、从宾客之中、甚至从头顶的飞檐斗拱之后,无声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探究,还有冰冷的等待。
父亲坐在主位,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他几次看向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晓昨夜琴室的对峙,却无力阻止女儿走向这场孤注一掷的舞台。
时辰到了。
我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初夏微醺的风中轻轻拂动,像一片随时会被吹散的云。我一步步走向中央的琴案,步履平稳。四周的私语声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投射过来。
指尖拂过焦尾琴冰凉的琴身,目光扫过案头——那里静静躺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中,一卷系着金红丝绦的华丽卷轴,正是卫氏送来的、代表着无上荣耀也代表着沉重枷锁的婚书。
深吸一口气,我并未落座抚琴。而是在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伸出双手,稳稳地拿起了那卷婚书。
丝滑的锦缎卷轴入手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我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在寂静得只剩下风拂过树叶声的花园里,将它展开。
鲜红的朱砂印,卫氏显赫的家徽,还有那行刺目的“永缔秦晋之好”……一一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惊愕、或不解、或隐隐兴奋的脸庞。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耳边:
“昨日,卫公子执我之手,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捏住婚书卷轴两端的手指,骤然发力!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脆响,如同惊雷炸裂在寂静的花园上空!那象征着联姻、荣耀、以及卫氏庞大野心的华丽卷轴,在我手中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鲜红的丝绦无力地垂落。
“啊!”人群中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同水溅入滚油。
我没有停顿,指尖翻飞,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继续撕扯!嗤啦!嗤啦!裂帛之声不绝于耳!锦缎脆弱地呻吟着,朱砂印被无情地撕裂,卫氏的家徽在锋利的边缘下破碎不堪!华丽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残红败絮,纷纷扬扬,从我指间簌簌飘落,散在琴案前的地上,零落成一片刺目的狼藉。
整个花园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惊世骇俗的一幕震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忘了。
我将手中仅剩的、被揉皱的一小片婚书残骸,如同丢弃最肮脏的秽物般,轻轻抛落在脚下那堆破碎的锦绣之上。
然后,我抬起眼,目光穿透死寂的空气,仿佛望向那无形的、无处不在的窥视者,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凿进所有人的耳膜,也凿向那高墙之外的阴影:
“大人所求,不过蔡氏藏书阁钥匙。”
“可惜——”
我的目光落在脚下那堆象征着阴谋与枷锁的残骸上,再缓缓抬起,迎向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迎向这沉沉压顶的、吃人的棋局。
“文姬心中所求,是撕碎这吃人的棋局。”
话音落下,死寂的花园里只剩下风声。碎裂的婚书残片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垂死的蝶翼。那堆刺目的残骸,那冰冷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巨斧,狠狠劈开了洛阳城精心粉饰的太平。
父亲猛地闭上眼,苍老的面容上刻满痛楚与无力。宾客们噤若寒蝉,眼神复杂地在我与地上的碎片间游移,震惊、不解、隐隐的恐惧交织成一片低沉的暗流。
我挺直背脊,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素白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一步步离开这片死寂的中心。
身后,那堆华丽的碎片在风中打着旋,几片被吹起的红绡,如同不甘消散的血迹,徒劳地追逐着我的裙角,却终究无力地跌落尘埃!
撕碎的婚书如同猩红的蝶翼,零落在初夏微醺的风里,也重重砸在每一个观礼者的心上。死寂的花园里,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父亲蔡邕猛地闭上双眼,深陷的眼窝微微颤动,那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被扼在了喉咙深处,只化作眉宇间一道深刻的沟壑。宾客们噤若寒蝉,目光在我决绝的背影与地上那堆刺目的残骸间仓皇游移,震惊、骇然、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恐惧,无声地弥漫开来。
我没有回头。素白的裙裂拂过冰凉的石径,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尖上。身后那无形的窥视感,如同跗骨之蛆,骤然变得滚烫而锐利,几乎要刺穿我的背脊。卫仲道的暗卫,或者“獬豸卫”,他们就在那里,在墙影下,在树冠中,在每一道屏息的缝隙里,等待着雷霆一击的指令。
回到内院,父亲已跟了上来。他的脚步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一种苍老的踉跄。书房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惊疑不定的目光,却关不住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
“琰儿!”父亲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和痛楚,他几步上前,双手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你…你怎敢!那是卫太傅!那是奉了陛下口谕的!你这是在将整个蔡氏架在火上烤啊!”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混杂着恐惧、心疼与深深的无力,“那钥匙…那秘档…那是催命符!给他们!都给他们!只要我们父女平安…”
“平安?”我轻轻挣开父亲的手,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只有指尖在宽袖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父亲以为,交出钥匙,我们就能平安?”我走到书案旁,那里摊放着几卷父亲正在校注的古籍,墨香犹在,却已沾染了末路的萧瑟。“卫氏所求,是挟制宗室,染指神器!这等滔天野心,岂容知情人安然于世?‘除障务尽’四个字,父亲难道忘了?”我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父亲瞬间煞白的脸,“交出钥匙之日,便是蔡氏灭门之时!那秘档不仅是前朝遗祸,更是父亲一生心血,是您视为比性命更重的道统!您真甘心让它落入豺狼之手,成为祸乱天下的屠刀?”
父亲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他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可…可我们如何抵挡?卫氏权倾朝野,爪牙遍布…你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我走到父亲面前,缓缓蹲下,握住他冰凉枯槁的手,那上面还沾染着经年累月的墨渍。“父亲,文姬七岁辨琴,十岁通诗,所承非仅是辞章风雅,更是您一身傲骨与智谋!卫仲道以为用情网、用权势便能轻易俘获我,探得秘钥,那是他瞎了眼!”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婚书已焚,退路已断。如今之势,非鱼死,即网破。父亲,您信我一次,可好?”
父亲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的女儿。那目光中有挣扎,有绝望,最终,一丝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艰难地燃起。他反手紧紧抓住我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老管家蔡伯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惊惶传来:“老爷,小姐…卫…卫公子他…又来了!已…已在府门外!说…说是要面见小姐,有…有要事相商!”那“要事”二字,被蔡伯说得如同淬了毒。
心,猛地沉入冰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咄咄逼人!撕毁婚书的余烬未冷,他便迫不及待地亲自上门,这哪里是“相商”,分明是兴师问罪,是图穷匕见!
“知道了。”我站起身,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请卫公子…到藏书阁外的小院稍候。就说,文姬整理仪容,即刻便到。”我刻意点明了“藏书阁外”,这是最后的战场,也是他真正的目标所在。
“琰儿!”父亲惊恐地站起来。
“父亲放心,”我回给他一个极其浅淡、却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笑容,“女儿自有分寸。您…留在此处,无论如何,不要出来。”说完,我不再看他眼中的惊涛骇浪,转身,挺直了背脊,如同奔赴一场有死无生的决战。
藏书阁位于府邸最深处,独立成院,古木参天,环境清幽,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卫仲道负手立于院中那株百年银杏树下,背对着我。他换了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却也透出一股沉沉的阴鸷。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碎裂的铠甲。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那张俊朗无俦的脸上,已寻不到半分昨日的温润深情,只剩下冰封般的森寒和一种被彻底激怒后的、毫不掩饰的戾气。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钩子,瞬间攫住了我,从头到脚,一寸寸地刮过,带着审视猎物的残酷和一丝…被愚弄后的狂躁。
“蔡小姐,好手段。”他的声音低沉,如同压抑着雷霆的乌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怒意,“当众焚毁卫氏婚书,让卫某、让家父、甚至让陛下颜面扫地!好一个‘撕碎吃人的棋局’!蔡文姬,我当真是小觑了你!”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其中。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强大压迫感混合着男性侵略性的气息,如同实质般碾压过来。
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睛。“卫公子言重了。”我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婚嫁之事,讲究两情相悦。公子所求非人,文姬所为,不过是及时止损,免误公子终身,亦免误蔡氏清名。何谈‘手段’?”
“好一个‘两情相悦’!好一个‘及时止损’!”卫仲道怒极反笑,那笑声却冰冷刺骨,毫无温度。他猛地又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倏地伸出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攫住了我的下巴!
“呃!”冰冷的指尖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下颌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骨头捏碎!剧痛瞬间袭来,逼得我不得不仰起头,被迫对上他近在咫尺、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某种近乎疯狂占有欲的眼眸。
“看着我!”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带着灼热的、几乎喷到我脸上的气息,“蔡文姬,收起你那套伶牙俐齿!你以为撕了婚书,就能摆脱我?就能保住你父亲那点见不得光的秘密?”他的拇指带着一种狎昵而残忍的力道,重重地摩挲过我的下唇,留下火辣辣的痛感,眼神却幽深如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情,是你先招惹的!如今想用一句‘非人’就撇清?”
他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唇上、颈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密和威胁:“你可知,这天下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得到卫仲道的垂青?有多少家族愿意倾其所有将女儿送到我卫家?”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字字淬毒,“而你,蔡文姬,你竟敢将它踩在脚下,碾入尘埃!谁给你的胆子?!”
下巴的剧痛和这极具羞辱性的钳制让我浑身发冷,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颤抖,目光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卫公子…自重!情之一字,贵乎真心。公子心中…装的是权柄,是秘藏,是獬豸卫的刀锋!何曾…有过半分文姬?这等虚情假意,不撕毁…难道留着…污了这百年杏树下的清风?”
“真心?”卫仲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戾气更盛,攫住我下巴的手指再次收紧,痛得我眼前一阵发黑。“蔡文姬,你跟我谈真心?你父亲窝藏前朝逆党秘档,图谋不轨!这便是你蔡氏的‘真心’?这便是你所谓的‘清风’?”他的声音陡然拔
银杏树下,卫仲道的手指如冰冷的铁钳死死扣住我的下巴,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骨头捏碎。剧痛尖锐地刺穿每一根神经,逼得我不得不仰起脸,被迫直面他眼中翻滚的暴戾风暴。夕阳的余晖穿过茂密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狰狞光影,那曾经温润含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彻底激怒后的、近乎噬人的寒光。
“真心?”他嗤笑一声,那声音低沉地从喉咙深处滚出,裹挟着冰冷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怒意,喷在我被迫仰起的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密。“蔡文姬,你跟我谈真心?”他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毒针,“你父亲窝藏前朝逆党秘档,图谋不轨!这便是你蔡氏的‘真心’?这便是你所谓的‘清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在这方小小的、被古木和藏书阁包围的肃杀庭院里炸开,惊得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簌簌飘落,像垂死的蝶,无声地擦过我的脸颊和肩头。
“放开我!”屈辱和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我四肢百骸里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强忍着下巴传来的碎裂般的剧痛,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抵抗,双手徒劳地去掰他那只铁腕。
我的挣扎似乎更加激怒了他。卫仲道眼中戾气暴涨,那只攫住我下巴的手猛地用力向下一压!天旋地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将我狠狠掼向身后那株虬结沧桑的百年银杏树干!
“唔——!”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粗糙的树皮,五脏六腑都似被震得移了位,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出去,化作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金星乱迸,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逃?”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猛地欺近,玄色锦袍的暗云纹在眼前急速放大,彻底将我禁锢在他与冰冷的树干之间,再无半分退路。他另一只手臂猛地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我耳侧!坚硬的拳头与粗糙的树干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一声!细碎的木屑和树皮碎渣溅落下来,几片粘在我散乱的鬓发和素白的衣襟上,如同绝望的印记。
冰冷的树皮透过薄薄的衣衫硌着脊骨,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后背的钝痛。他灼热而愤怒的气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侵略意味,彻底将我笼罩。我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蝶,翅膀徒劳地颤抖,却挣不脱那穿透血肉的钢针。
“蔡文姬,”他的脸俯得更低,鼻尖几乎要贴上我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而苍白的倒影,也清晰地燃烧着要将我吞噬殆尽的火焰。“你以为撕了那张废纸,烧了那点虚情假意,就能逃?”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这天下,还没人敢如此践踏卫家的脸面!敢如此愚弄我卫仲道!”
他空闲的那只手猛地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却不是落向我。那只骨节分明、曾执笔挥毫、也曾握紧权柄的手,猛地攥住了我胸前素白衣衫的前襟!
“嘶啦——!”
裂帛之声尖锐地撕裂了庭院里死寂的空气!初夏微凉的风瞬间灌入,毫无遮拦地贴上骤然暴露在外的肌肤,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素白的衣料被他粗暴地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从锁骨下方斜斜延伸,露出底下同样素色的中衣边缘,还有一片骤然暴露在夕照和空气里的、因惊怒和寒冷而绷紧的肌肤。
“啊——!”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羞辱感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灵魂上!恐惧和羞愤瞬间淹没了所有痛楚,我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惊叫,身体本能地蜷缩,双手死死护住胸前被撕裂的地方,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砸落在被撕裂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卫仲道!你……你禽兽不如!”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破碎不成调。
“禽兽?”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闷笑。那只刚刚施暴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带着一种狎昵而残忍的力道,冰冷的手指沿着撕裂的衣襟边缘,缓缓向上滑动,最终停在我因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锁骨下方。指尖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黏腻。
“若我此刻就要了你呢?”他俯下身,灼烫的唇息如同烙铁,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毫无遮拦地喷在我被迫裸露的颈侧肌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颗粒。“就在这树下,就在你蔡家列祖列宗藏书的眼皮底下……让所有人看看,清高自诩的蔡氏才女,是如何在我身下承欢,如何为保全你那老父的性命而摇尾乞怜!”
他的话语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每一个字都带着最恶毒的诅咒和最赤裸的羞辱,将我残存的尊严彻底碾入泥沼。那只停留在锁骨下方的手,带着千钧的威胁,只要再往下轻轻一探……我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灭顶的绝望和恨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魂被凌迟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羞辱和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的瞬间——
“住手!放开我女儿——!”
一声嘶哑凄厉、如同濒死困兽般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庭院门口!
我和卫仲道同时一震,猛地循声望去。
藏书阁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不知何时已被撞开。父亲蔡邕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形容枯槁,白发散乱,宽大的儒袍在暮色晚风中凌乱地翻飞,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然而此刻,他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他枯瘦的双手,死死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狭长的黑檀木匣,匣身刻满古朴繁复的纹路,在渐暗的暮色里反射。
卫仲道的手指离开我颈间伤口的瞬间,仿佛也抽走了庭院里最后一丝凝滞的空气。那点沾染在他指尖的、属于我的血珠,在暮色里折射出微弱的、不祥的光。
他并未再看我,目光扫过那些如同石雕般静立、弩箭依旧稳稳指向父亲的獬豸卫,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冰冷清晰,毫无转圜余地:
“秘档留下。人,带走。”
“带走”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穿我最后一点侥幸。他要的不是匣子,是我!是那个胆敢当众撕碎他脸面、又让他流露出片刻异样软肋的我!
“不!”父亲如同被烙铁烫到,抱着木匣猛地后退一步,枯槁的脸上瞬间爬满惊骇欲绝的纹路,“卫仲道!你答应过…你答应过放开她的!秘档给你!都给你!放过我女儿!”他嘶喊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抱着匣子的双臂剧烈颤抖,仿佛那不是秘档,而是他女儿即将被夺走的魂魄。
“答应?”卫仲道终于缓缓转过身,玄色的衣袍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他脸上那丝奇异的专注已彻底褪去,重新覆上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森寒。他一步步走向庭院门口,走向那象征着生杀予夺权力的月洞门,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清晰地碾过每一寸青石地面,也碾过我和父亲摇摇欲坠的心防。“蔡中郎,你何时见我卫仲道…对砧板上的鱼肉,信守诺言?”
他走到父亲面前几步之遥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父亲连同那黑檀木匣完全吞噬。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掂量着父亲怀中那沉重的秘密,最终,那深不见底的寒眸转向我,锁住我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身影。
“带走她。”他重复道,命令的对象却是那些沉默的獬豸卫。
“住手!”我背脊死死抵着粗糙的树干,破碎的衣襟在晚风中飘摇,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尖锐,“卫仲道!你要秘档,我给你!但你以为,拿到这烫手的火炭,你卫家就能高枕无忧?”我死死盯着他骤然转冷的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痛楚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匣子一旦开启,里面是前朝秘辛还是滔天罪证?是护身符还是催命符?卫公子智计无双,难道算不清这其中的利害?你今日灭我蔡氏满门夺走它,焉知明日,它不会成为你卫氏满门抄斩的铁证?!”
我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射向他权力版图中最脆弱的一环。空气瞬间凝固。那些持弩的獬豸卫,覆在面具下的眼神似乎也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卫仲道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鹰隼攫住猎物。他周身那股沉凝的杀意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一层被戳中心事的、冰冷的暴怒。他猛地转身,几步便逼至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我完全笼罩,带着雷霆万钧的压迫感。
“蔡文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在颈边嘶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戾气,“你是在威胁我?”他倏然抬手,却不是施暴,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那只因激动而微微抬起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剧痛让我闷哼一声,被迫仰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那里面,有被挑衅的狂怒,有被点破隐秘的忌惮,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更加疯狂炽烈的占有欲!
“威胁?”我强忍着腕骨碎裂般的痛楚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恐惧,迎着他噬人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其惨淡、却异常清晰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卫公子可曾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蔡氏今日已是砧板鱼肉,再无侥幸。但这秘档一旦离了蔡氏,离了它唯一知晓如何开启、如何解读的主人……它就只是一块能引来无数豺狼、最终将得主也一同撕碎的腐肉!”
我感受到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眼中风暴肆虐,似乎在衡量我话语中的虚实,在权衡那秘档带来的巨大诱惑与可能存在的致命陷阱。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终于,他眼中翻涌的风暴似乎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幽暗。他攥着我手腕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用力一拽!
“呃!”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冰冷的玄色锦袍瞬间贴上我裸露的、带着伤痕的肌肤,激起一阵强烈的战栗。
他顺势俯身,灼热的气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狠狠灌入我的耳蜗:
“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蔡文姬,你的胆子,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轮磨过心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你以为,抛出这秘档的凶险,就能吓退我?就能换你蔡氏苟延残喘?”他冰冷的唇几乎擦过我的耳垂,吐出的字句却比刀锋更利,“你错了!”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我禁锢在他坚硬如铁的怀抱里,那姿态,如同巨龙攫住了它势在必得的珍宝,带着毁灭性的宣告:
“这秘档,我要定了!”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锁死我惊惶的双眼,“而你——蔡文姬,你这颗七窍玲珑心,你这身傲骨,你这能看透凶险、敢以命相搏的胆魄……”他顿了一顿,眼底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火焰,“更是我的战利品!婚书可撕,蔡府可倾,但你这人,你这辈子,注定要烙上我卫仲道的印记!你欠的‘真心’?呵……”他低沉的笑声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就用你的余生,在这滔天权柄与致命秘辛的漩涡中心,慢慢还给我!”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倏然松开禁锢我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我踉跄着后退,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银杏树干。
“撤!”他头也不回,对着庭院阴影厉声喝道。
“咔哒!”整齐划一的机括复位声再次响起,冰冷的弩箭瞬间消失。鬼魅般的黑影无声退入暮色,如同从未出现。
卫仲道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如渊,糅合着未消的怒意、冰冷的算计,以及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势在必得的占有。随即,他决然转身,玄色身影融入门外渐深的黑暗,脚步声沉重而冷酷,每一步都踏在我和父亲摇摇欲坠的命运之上。
庭院里死寂得只剩下晚风呜咽。
“哐当!”
沉重的黑檀木匣终于从父亲彻底脱力的、枯槁的双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如同丧钟。
我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下去,破碎的衣襟无力地铺陈开来。颈间那道被他抚过、又被他气息灼烫的伤痕,此刻才传来迟滞而清晰的刺痛。我抬起微颤的手,指尖触到那蜿蜒的血痕,粘腻而冰冷。
远处,父亲佝偻的身影在暮色中凝固成一座绝望的雕像。
晚风卷起地上零落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像无数破碎的金色蝶翼,无声地覆盖上那静静躺着的、象征着无尽祸端与禁锢开端的神秘木匣。
指尖的血痕在暮色里洇开微光,那句“用余生慢慢还”如同跗骨之蛆,钻入骨髓。远处父亲佝偻的剪影与地上静卧的秘匣,在飘零的碎金蝶翼中凝成一副绝望的图腾——原来噬心的猛兽,也会为猎物系上金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