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2章 炼狱残光
牢墙倾塌后,灰尘尚未落尽,何衍仿佛还未从那妖兵离去的惊悚中回神。他深知,妖族不会救人,它们不曾心慈手软。但那妖兵为何放他一命?它到底,是偶然破狱,还是……另有所指?
“神夜。”何衍低声吐出这个名字。
一股怒火从胸膛升起,撕裂如野兽挣笼。他咬牙,将肩上的铁索顶住墙壁,硬生生地以身撞断,鲜血顿时涌出,却只是眉头一皱,旋即强撑着站起。
他的衣衫破碎,血迹斑驳,但那双眼眸却在黑暗中燃烧着——冷静、愤怒,尚未熄灭的光。
他撑着墙壁,踉跄穿过碎石与火光,一步步爬出地牢。当他踏出囚笼的那一刻,迎接他的不是光明,而是炼狱。
灵州南面,已彻底沦陷。
妖族大军攻入,城中早无秩序可言。火舌舔舐屋舍,血水沿着街道蜿蜒如溪。惨叫声、兽吼声、哭喊声交织成末日奏鸣,城墙之上,是残破旗帜迎风飘舞——而那原应驻守的守将,早不见踪影。
“他们……逃了。”
何衍死死盯着城头方向,咬牙低语。掌中一块黑铁牌落入目中——是北关军徽,被火焰烧蚀得焦黑扭曲。
他奔至北城军营,原本炊烟袅袅之地,今只余尸横遍野。火光照亮众人的脸,有人尚睁着眼,仿佛还在等着清晨出操。
那是他的弟兄们。
“段义……乔昌……冉镇……”
一个个熟悉的面容,一个个曾与他把酒言欢、共生死的身影,如今静静地倒在地上,杯中酒翻倒,染红了泥土。
何衍扑倒在段义身前,摸了摸他的颈脉——温度尚存,却已无气息。他手指一颤,摸出酒坛,贴近鼻端一嗅,霎时瞳孔紧缩。
“是迷药。”他低声道。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不是死战后的尸体,是被毒醉的无辜者,是被人悄无声息屠戮的忠骨。他们根本未曾举刀,却被摆成了抵抗至死的英烈模样——真相,是一场对忠诚的谋杀。
一滴泪滑落面颊,却不是悲痛,是怒焰焚心。
他闭上眼,轻轻替段义合上眼睑,随后将其躯体抱起,缓缓走向火堆边,将他放下,再拾起一把未曾饮尽的烈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乱世,最怕的不是妖,而是背后那把刀。”
他转身,拾起一柄斩马刀,擦去血锈,负于肩后。
夜风呼啸,妖兵嚎叫,火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沉重。
“我还没死,就还得继续杀。”
火焰吞噬灵州的夜,城墙崩塌,呼号震天。
何衍行于血火之间,步履沉重,却不曾回头。他背着段义那柄破刀,身上只穿一件残破的军袍,肩、臂、腹三处皆有创,血浸染衣衫,已干成黑褐色的斑痕。
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
一路上他看见无数妖兵踏碎街道、斩落头颅,也看见有人在逃,有人在哭,有人甚至在笑。城破之后,人性已不值一枚铜钱。
“杀了他!那是人族军侯!”
一声怒吼在街角炸响,数名妖兵从断墙后杀出,为首者长角银瞳,乃是一名精血妖族战士,身高近丈,掌持重锤,虚空一震,便朝何衍猛然砸落!
何衍脚步一顿,眼神瞬冷,反手拔出段义的破刀。
破刀已卷刃,刀背豁口多处,但在他手中依旧凛冽。下一瞬,他脚下一蹬,刀如惊虹,划破夜幕!
“——杀!”
他低吼着,身形扑入妖兵阵中。血雨四溅,呼啸四起。
破刀斩落一妖颈骨,接着又是一记横扫,将一名扑来的狰狞妖兵从中截断。但敌人源源不断,如潮水汹涌。他左臂被巨锤震得骨裂,鲜血喷涌,但依旧咬牙斩出最后一刀,将那锤妖的脖颈削断,头颅翻滚入火焰之中。
重伤之下,他踉跄后退,靠着一堵半塌的石墙喘息。
周围寂静。残火燃烧着断木,映出他脸上混着灰尘与血污的神情。他缓缓抬眼,天空染血,南风吹过,满城皆是死意。
“这就是你们要的……‘平民无罪,军中替死’吗?”他喃喃。
他知晓自己已无退路。身为人族,已遭诬陷;身为将领,却被弃如草芥。今夜他若不死,便是见证腐朽朝廷之真颜;他若死,便是他人的完美弃子。
但他不会死得无声无息。
何衍咬破舌尖,将一口血吞回腹中,借痛强行提气,再度上路。他记得东郊营地后山有一道暗渠,若能至那里,或许还可逃出此城地狱。
但路太长了,他的伤太重了。
数次跌倒,几乎昏厥。甚至有一次他躺在火堆旁,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直到他看到远处倒下的旗帜——那是他曾守护的北关军旗,已被烧成焦炭,只剩残角在风中颤动。
他爬了过去,缓缓伸手,将那残角扯下,包在胸前。
“这世道……若连死人都不肯放过……那我便要让你们记住,哪怕只剩我一人,也能杀出血路。”
破城之后,他终于穿过小巷,跃入那道早年封闭的山渠,沿着黑暗地道,背着血与恨,孤身逃出灵州。
而那血色夜幕中,焚烧未尽的,是忠魂未散的残光。
风掠林梢,天色沉暗如墨,浓云压顶。
何衍拄刀而行,脚步踉跄,血自掌心滴落,落在荒山冷石之上,点点如朱砂。四下无声,唯有虫鸣时断时续,仿佛这天地也在观望一人之生死。
他不知道自己已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只记得从城南的暗渠中逃出时,身后城墙已塌,烽烟如龙,灵州陷落。沿着崎岖山道,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南走,避开妖族斥候与朝廷密探,靠野果、溪水与小兽为生,睡在洞窟与枯木之间。
但伤势仍未痊愈。
他的左肩被妖兵毒刃所伤,淤黑未退,手指时而僵冷,时而剧痛如刀割;右腹有一道贯穿伤口,是突围时被长枪刺穿之处,缝合草草,只以布裹紧,稍有动作便牵扯神经。他不敢深呼吸,怕肋骨碎片再次崩裂。
他靠一口气在撑,靠执念在走。
“活着。”
只要还活着,就还没有输。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他不肯死。他还要问一句:为何他的兄弟们会含冤而死;为何上峰能默许陷害忠良;为何妖族女子神夜敢言“人族将弃城投降”;为何这世间良知不敌私欲、忠义反被诬陷。
他要活着,去问。
风骤然大起,林中枯枝乱舞。一声野兽低啸从不远处传来。
何衍瞬间抽刀半蹲,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可他脚下一软,眼前忽地一黑,心神剧烈震荡,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
他撑不住了。
刀尖重重戳入泥地,手臂撑着却依旧缓缓倒下。他靠着一块巨石滑坐而下,背后冷硬,气息微弱。雨点终于落下,打在他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清凉,也带来了久违的昏沉。
“该死……在这……倒下?”他喃喃自语,眼神愈发模糊。
脑中忽然掠过一个画面。
是李玄仙,月夜下持笛而立,白衣胜雪,风吹长发如墨。
她曾赠他玉笛“雪中梅”,曾在山中共论忠义大势。他却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已身坠囹圄,如今连生死都难以自保。
“李玄仙……”他嘴角轻动,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嘲笑自己的一腔痴念。
雨势渐大。
他最终合上双眼,意识如落叶般飘零,在迷雾中沉入无尽黑暗。
山林深处,雨水沿着岩壁滑落,滴入地面早已结出黑痂的血泊。枝头乌鸦哑声嘶叫,一双双野兽的眼睛悄然在林中睁开。但在那块巨石之后,却仍有一息微弱的心跳,在执着地、顽强地敲击着死亡的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