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杀手
房间内,温辞心中总觉不安,可又拗不过二哥,只得将半卷《刑律疏议》搁在案头,借着油灯专心阅读,想着明早务必要启程回去。
陆馔玉在她隔壁的房间,倚在榻上,手中拿着一册《珍馐录》,修长的手指划过几页,书页间浮动的却是昭华八年的雪。
那晚,他如一缕青烟飘荡在睿王府的雕梁画栋间,忽见萧承翊抱着乌木灵牌穿过月洞门,玄色大氅掠过枯枝时抖落细雪簌簌。他掌心的牌位被素绢裹得严实,却遮不住金漆勾画的“萧承宇”三字在月光下渗出冷光。
密室门缓缓开启,他跟着钻了进去。烛台次第亮起的瞬间,密密麻麻的朱漆灵牌森然矗立,后排的积灰如雪,前排新供的香炉尚飘着残烟。
萧承翊将他的牌位安放在最前端,随后,指尖悬在“楚然”二字上方,终究只是用袖口拂去牌位顶端的蛛网。
窗外忽有夜雨敲打房檐,将陆馔玉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伸手欲关窗棂,却见对面飞檐上掠过几道黑影。他合上雕花木窗,身后护卫陆绍,卫骁按剑而立。
隔壁忽然响起叩门声:“公子,送热汤来了。”
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拉开。温盛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饭后他便睡了一觉,被吵醒的他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吼道:“大晚上送什么热汤……”
话音未落,他忽然看清了门外情形——哪里有什么小二?只见四个黑衣人分立两侧,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温辞听见隔壁传来了打斗声,持续了半盏茶工夫,归于平静。
温辞正要推门而出时,被小六子拦住。
房间内,陆馔玉两指夹着从杀手怀里搜出的绢纸凑近灯盏:“七分像我。”他忽地轻笑,挪动手指,火舌舔上画像,跃动的光影将他侧脸割裂成明暗两半眼下的泪痣格外鲜明:“这痣画的倒是醒目。”
“你才是萧承宇!你怎知我们今夜会来杀你?”说话的黑衣人嗓音清冷,是位女子的声音,来人正是楚然。
“盯了数日的客栈厢房,却没想到,有泪痣的人,不是只有我一个。你们今夜的行动,有谁知道?”陆馔玉拾起地上断剑,寒光映出眉间冷意。
楚然瞳孔骤缩:“萧承翊出卖我!”
陆馔玉轻叹:“前朝三百六十四余口宗亲,如今还剩几个?为了我这么个无用的皇子,你还要搭上多少人的命?”
楚然喉咙发紧,烛火在她眸中摇晃。
陆馔玉望向窗外:“这雨,来的急,停的也快。你回去仔细考虑清楚。”
“你要放我们走?”楚然猛地抬头,指尖无意识地攥住袖口。
“回去保护你的宗族吧,让他们赶紧转移,天亮以前,应该还来得及吧。”陆馔玉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楚然一脸震惊:“不……”
楚然倒退着撞上雕花木门,开门离去,木质楼梯在纷乱脚步中吱呀作响。楼下惊醒的掌柜正要探头,却被寒光凛凛的剑鞘逼回暗处。
楚然离去以后,小六子这才放温辞出了房间,隔壁房门大开着,进屋后,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温辞看了眼地上的血迹,温盛躺在地上,惊恐之下,怒目圆睁,早已经没了气息。
“二哥?”温辞声音发颤,这个曾经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如今竟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陆馔玉转向温辞:“我遣人随你回家,总该让你和家里有个交代……”
“公子的出身必定不凡,大可随意草菅人命,还用得着和我们交代?”温辞冷声道。
“他这般待你,本就该死!”陆馔玉眼中寒光乍现。
温辞抬头看向陆馔玉,冷笑道:“真是让公子费心了……”
温辞走到床边,抖着拉过床上的锦被,用被角擦了温盛眼下的泪痣,缎面覆盖住温盛扭曲的面容。
那泪痣是辣子鸡里的迷药发作时,陆馔玉命人画在温盛眼下的。
“我从未在青州见过二哥”温辞轻声说,也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魔鬼。后半句咽在喉间。看着这个虐待自己多年的兄长,她竟感到一阵解脱般的轻松,可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陆馔玉的手段,比温盛狠辣百倍。
“温辞……”陆馔玉眉头轻皱:“纵使你怪我,他也必须死!”说完,他摆摆手,暗处闪出两道黑影,熟稔地将尸身裹进靛青绸缎,外面又裹了一层油布。
小六子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下楼,腰间佩刀撞得铜钱串叮当乱响。
“可是有贵客醉酒?”掌柜捏着油灯往前凑,昏黄光晕里瞥见阶上几滴暗红,“这地毯……”
“波斯毯稍后送来。”小六子错身挡住视线,金锭塞进掌柜掌心。
掌柜的捏着油灯往前走了几步,小六子吹灭了掌柜手中的油灯,“您这岁数,莫要摸黑爬梯才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小六子麻利地将车套好,草料槽里惊起的蛾子扑簌簌撞在他肩头,他反手将缰绳在掌心缠了三匝,蹬着车板朝楼上轻咳两声。
裹着油布的尸体压上车板时,车轴发出榫卯咬合的闷响。
温辞房中烛火未熄,她仰面躺在床上,一闭眼,血色便从记忆深处漫上来。
她索性披衣起身,凉透的茶汤滑过喉管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谁?”瓷盏磕在檀木桌上,震得她指尖发麻。
“温姑娘,是我。”陆馔玉的声音传了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忽见窗纸忽然轻震,陆馔玉凑近窗棂:“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
第二日,温辞醒后,就收拾了东西,和陆馔玉辞行。陆馔玉给她拿了盘缠。
“这我不能要。”温辞推辞道,“就此别过。”
迈过门槛时,忽听身后陆馔玉说:“你二哥曾说,家里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是什么棺材铺的二少爷,路上的时间姑娘不妨想想如何破局。我让我的护卫卫骁送你一程,不许推脱。明年春闱,咱们神都见。”
扶在门框上的手骤然收紧,朱漆剥落处刺进指甲,温辞头也没回:“多谢公子。”
她松开手,半片斑驳朱漆粘在掌心,像干涸的血痂。
陆馔玉心下也有些疑惑,上一世温辞高中,是怎么说服家里人让她参加接下来的会试的?
“姑娘走好!”小六子趴在雕花栏杆上挥手,袖口还沾着陈年积灰。
温辞正要回眸时,楚然踉跄着撞开客栈的木门。束发的缎带早不知散落何处,面颊上的煤灰混着汗珠。
“萧承宇可在?”楚然碰见温辞拽住她的袖子,“我有要事找他。”
温辞从怀中取出手帕递给她,并未多说什么,后退了半步让出路。
萧承宇。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流转,忽然想起承字辈当为今上子侄。再联想到那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度……
若真如猜测,陆馔玉这个身份,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千倍。
二楼传来重物拖拽的闷响,小六子正将染了血迹的波斯毯往楼下滚。
温辞踏出客栈门时,卫骁早已立在马车旁,见她出来立即抱拳行礼:“温姑娘,请。”
车内木质小几上,有一个精致的食盒。
“还热着呢,我们公子亲自做的。”卫骁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我驾车很稳,姑娘可以坐在车上吃。”
温辞点头谢过,上了车,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只一眼,笑容便僵住了,手指尖微不可察的颤了颤,只一瞬,她便笑道:“都是我爱吃的,你们公子有心了。”
话音未落,马车已缓缓驶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