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2章 褚蒜子
经过司仪验过身份过后,刘恩带着王凝之,匆匆进了崇德宫的朱漆大门。
不过奇怪的是,刘恩并未带着王凝之直入太后接见臣子的正殿,而是绕过丹墀,朝着正殿侧后方行去。
刚走两步,一股若有的花香便飘入王凝之鼻腔,抬眼望去,但见镂空花墙后涌出泼天锦绣。
原来是到了褚太后独爱的御苑。
褚太后喜花,各大士族便从天下各处搜集奇花异草,移栽入这御苑之中。
如今正是春意正浓的四月,各州郡进献的异卉堆叠成霞,百花相继盛开,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
远看是莺莺燕燕一片,纷纷芳芳满园。
但是近看,王凝之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王凝之跟随刘恩匆匆而行,袍角扫过了一丛萎蔫的垂丝海棠。木屐踩碎几瓣早谢的牡丹,低头见花丛暗处的青砖缝隙间积着暗红残蕊,像是被胡乱扫在此处遮掩。
越走,王凝之就越感到这片花海的古怪。
洛阳姚黄本该亭亭玉立的茎秆竟匍匐在地,扬州琼花瓣缘泛着病态的褐斑。
这座花圃,还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王秘书郎当心脚下。”
刘恩提醒了一句,伸手拨开几条伸入道中的枝丫,继续前行。
“刘黄门,这崇德宫的花,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孤独的人总是喜欢养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来给无聊的生活添点作料。养花,算是王凝之前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现在看着这些奇花异草被这般作践,还是没忍住低声询问。
“嗯?”刘恩有些不解,“花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什么叫成了这个样子?”
王凝之顺手指着一边一株萎靡的胡地红刺道:
“这株红刺针叶都弯了,真的没问题吗?”
刘恩无所谓的摆摆手。
“不碍事的。太后说了,这红刺长在西北,如今移栽来江左,有些萎靡是正常的。人都有水土不服,更何况花不是?”
真的是水土不服吗?王凝之瞅着红刺根部那湿的都快溢出水的土壤,有些不敢苟同。
再仔细一看。
喜阴的川中兰草与贪阳的南海朱槿被强行栽作一处。虬结的兰根已在烈日下蜷缩成团,而本该灼灼其华的朱槿疯长出三尺高的细茎,顶端只悬着三两个青白花苞。
王凝之只能苦笑一声。
“此园倒是颇有我大晋士族宴集之风。”
刘恩听不出王凝之的阴阳怪气,只以为王凝之在夸这花园姹紫嫣红,不由的笑了笑。
二人转过花海,远远瞧见一座凉亭。
此亭四面用白纱围住,从外往里看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正中摆着一座石台,有两个人影对坐在两边,似是在对弈。
刘恩带着王凝之刚刚转出,便立即有一位貌美宫女轻易莲步,似慢实快的上前,拦住了二人。
“刘黄门,你这是?”
刘恩一礼,让出身后的王凝之道:
“齐长御,这位是王秘书郎,今日受诏入宫讲经。”
长御是官名,为贴身侍奉太后的高级宫女。
齐长御多看了王凝之几眼,然后才柔声说道:
“皇太后陛下还在弈棋,还要请二位稍等片刻。”
如今皇帝年幼,褚蒜子临朝摄政,按照礼法,应以君礼待之,所以称“陛下”。
“是。”
刘恩自然只能称是,和王凝之远远侍立在一旁。
等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有人来传唤二人,王凝之实在是等的有些无聊。
想着亭中就是那位先后辅佐六帝的传奇太后,当天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的目光忍不住偷偷朝那凉亭飘去。
凉亭中两道剪影,都是女子。
左边人影略显娇小,看着应该是个少女。
右边人影则是一位成年女子。
少女自然不可能是褚太后,王凝之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那成年女子的剪影上。
饱满的脑后发髻高高盘起,青丝隔着白幔依旧透出几分墨色。
五官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侧颜那柔美的轮廓。
她端坐的脊背如青松挺立,却又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修长的脖颈之下,藏着惊心动魄的弧度。
清风卷起纱幔一角,露出她执棋的手。
羊脂白玉般的玉指捻着一颗真正由白玉制成的棋子,让那莹润的棋子都失色三分。
王凝之忽然想起《洛神赋》说“秾纤得中,修短合度”,此刻瞧着纱幕里的人影,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当朝皇太后褚蒜子,即使已经守寡七年,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九岁。
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王凝之的目光隐蔽,即使有刘恩这种高手在侧,也丝毫未能察觉。
但帐中人影却是突然一动,福至心灵般的向着这边看了一眼。
二人视线在交汇的一瞬,王凝之心里一惊,赶忙不动声色的又重新低眉下去。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清丽,明亮,既有母仪天下的慈和,又有久居高位的尊贵。
她,没看到我吧?
褚太后又不练武,中间又有帷幔阻隔,应该是看不到的。
王凝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自我安慰道。
一道悦耳的嗓音从帷幔中传出。
“齐卿,外面立着的谁啊?”
齐长卿赶忙躬身回道:
“回太后,是刘黄门领着王秘书郎,要来为太后讲经的。”
王凝之听闻介绍到了自己,赶忙上前两步,稽首而拜。月白大袖散在青石地面之上,如一朵盛开的昙花。
“臣凝之,见过皇太后陛下。”
帷幔中人影素手一挥,言道:
“原来是王卿来了,免礼吧。”
“谢太后。”
王凝之站起身来,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看褚太后这平静的态度,应该是没注意到自己大不敬的目光。
“太后,该你了。”
那少女见褚蒜子迟迟不落子,百无聊赖的敲着棋子,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哦,好。”
褚蒜子答应了一声,转头对着王凝之吩咐道:
“讲经的事先不急,王卿先看看这份文书吧。”
说着,从桌案上抽出一卷绢帛,递出帷幔,自有宫女接着,递给王凝之。
果然不是讲经这么简单吗?
王凝之心中带着困惑,展开绢帛,其上墨迹如刀。
细看之下,心里就是一惊。
这赫然是燕主慕容儁亲笔所书,内容大意只有一条。
要他王凝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