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泌《路史》文献学及神话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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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罗泌家世及著述考

宋代是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历史时期,名家名著层出,罗泌的《路史》便是其中颇有影响的著作,历来受到上古史、文化史、神话学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对后世学术产生了重大影响。然而,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学者对其人其书进行全面深入的研究;仅就其家世、行年、著述方面而言,虽已有学者初步涉及,但通过广泛搜讨资料,且对相关史料仔细分析后发现,其中考证不周之处仍有不少,亟须进一步深入探讨。[1]

一 罗泌家世新考

庐陵郡(今江西吉安)自欧阳修之后出过不少名人,如胡铨(1102—1180)、周必大(1126—1204)、杨万里(1127—1206)、欧阳守道(1208—1273)、文天祥(1236—1283)等。从现存的史料记载来看,上举五人都曾与罗泌家族成员有过密切交往,且都曾为罗泌家族人员做过墓志铭、传记或序跋。

罗泌先祖居长沙,五代时因避马氏之乱而徙居庐陵。[2]传至罗泌祖父罗无竞时,罗氏家族在庐陵已颇有声望。[3]罗无竞(约1053—1130),字谦中,号遯翁,世称孝逸先生。曾祖晟,祖亮,父允,均以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罗无竞生卒年,载籍无明文,据胡铨《澹庵文集》卷五《罗孝逸先生传》(下文略称《罗传》)中说:

谦中,晳颐丰姿,幼颖悟,游学南昌。……会有熙河之役,上书条利害,特旨褒美,授迪功郎。亲交强之行,始为建宁主簿。……建炎间,金人渡江……寇过其庐曰:儒先家也。戒无犯,自是避地以归。咸以方义成保,一日,忽得疾,侍母不解忧棘,泣数行下,谓家人曰:“吾不得终养矣。”遂卒,年五十三。门下私谥曰孝逸先生。……崇、观以来,迄于政、宣之间……及靖康之变……谦中是时方白水卷帘,而青山隐几也。[4]

据上引《罗传》“会有熙河之役”之“会”字可推知,罗无竞至少在熙宁六年(1073,熙河之役末年)已经可以上书朝廷,且因“上书条利害”而被授予“迪功郎”。那么在熙宁六年时,罗无竞已近成年可知,也就是说当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那么上推二十年,则在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即可大致认定仁宗皇祐五年前后是罗无竞出生之年,而李裕民、刘宗彬把罗无竞生年分别定在元丰元年(1078)[5]、元丰三年(1080)[6],均与事实不符。

又《罗传》中有“崇、观以来,迄于政、宣之间”的句子,“崇观”乃“崇宁”和“大观”的略写,而“政宣”乃“政和”和“宣和”的略写,这个时间段大约是1102年(宋徽宗崇宁元年)到1125年(宋徽宗宣和七年)。《罗传》又有“及靖康之变……谦中是时方白水卷帘”的记载,则罗无竞又经历过靖康之役(1127)。且文中还称“建炎间,金人渡江……寇过其庐……一日,忽得疾……遂卒”。考《宋史》卷二五《高宗纪二》,金兵南下渡江,占领洪州、吉州等地在建炎三年十一月戊午(1129)[7],又《宋史》卷二六《高宗纪三》载,建炎四年(1130)四月“金人犯江西者自荆门军北归”[8]的记载。综上所考,罗无竞当卒于金人北归后不久,也就是建炎四年四月以后不久。

然而又据《罗传》,罗无竞卒时年53岁。若以罗无竞经历了“熙河之役”来算,则罗无竞生年当在1053年前后;若以“建炎间,金人渡江……寇过其庐”来算,则罗无竞卒年当在1130年。若以1053年来推算,则罗无竞卒年当为崇宁五年(1106);若以1130年来推算,则罗无竞生年当为元丰元年(1078)。然罗无竞之子罗良弼生于1108年,则罗无竞卒于1106年的结论显然不可信。如此说来,似李、刘二氏所言罗无竞生于元丰元年、元丰三年(1080)的结论更符合实际,但这又与前文所考罗无竞生于1053年前后的结论相左。

何以会出现这样的差误?在罗无竞生于1053年的推算找不到反证的情况下,要解决李、刘二氏的结论与上述推论之间存在的25年的巨大差距,必须对《罗传》中的三个关键点重新加以审视:一是熙河之役,二是靖康之役,三是卒年53岁。

熙河之役是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件,“是指宋神宗熙宁年间王韶克服洮水流域,建置熙河路的历史事件。从当时的历史条件看来,熙河之役绝不是一个偶发的边境事件,而是与宋神宗对付契丹、西夏的总战略决策密切相关,特别是与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总目标密切相关”。[9]这么一件曾在北宋历史上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历史事件,同时也是南宋这个“只有半壁河山大宋王朝君臣尤其是主战派心中胜利的象征”[10]的事件,胡铨在写《罗传》时绝不会毫无理由地胡乱加到罗无竞头上。然而《罗传》出现了这样的记载,那就只能说明罗无竞确曾经历了熙河之役。靖康之役是北宋乃至整个宋朝历史上的转折性事件,是北宋王朝走向瓦解的标志性事件,也是南宋王朝肇始的契机。而胡铨作为南宋朝反对和议的名臣,又如何能够将如此重大的事件妄加在罗无竞头上?据此,靖康之役也必定为罗无竞所经历。

那么,三个关键点就只剩下一个,即卒年53的记载。既然罗无竞经历了“熙河之役”“靖康之役”这两件北宋历史上的大事件,卒年53的记载肯定有误,也就是说罗无竞在世的时间应该比《罗传》中记载的“卒,年五十三”的时间更长,但由于材料所限,若要得出他在世的确切时间,恐尚有困难。故我们只能给出罗无竞生卒年的大致范围,即1053—1130年(见表1-1)。

表1-1 罗无竞生卒年对比分析

据史料记载,罗无竞嗜书如命,家中藏书逾万卷,各种珍奇版本大搜其间。平日里罗无竞多与朋友观摩书籍,探讨学术。在这些朋友中就有一位是当地的名儒萧子荆,此人是研究《春秋》学的专家,罗无竞与之过从甚密。罗无竞喜作诗,胡铨在《罗传》中曾称其所作之诗“高处切风、雅,平处往往鲍、谢”。罗无竞著述多种,有《集》数卷,《经解》数卷,注《青衿集》3卷。[11]

罗无竞待人和蔼,娶朱氏,有子二人:良弼和良佐(见胡铨《罗传》)[12],皆有学问。罗无竞病逝后,先有给事中李仲谦为之作墓志铭,后胡铨又作《罗孝逸先生传》。据刘才邵《檆溪居士集》卷一二《罗无竞妻朱氏夫人墓志铭》记载,罗无竞妻朱氏生于元丰五年(1082),卒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二月,享年72岁。周必大作《罗主簿妻朱氏挽词二首(甲戌)》[13],其文曰:

早岁从孙宝,中年训孟轲。节高资内助,机断激儒歌。枳棘鸾先逝,云霄鹗正摩。即看膺命服,何遽掩卷阿。

素幕帷堂日,青乌甫竁时。薤凝朝露冷,树动晚风悲。七十年无憾,平生壶有仪。孝哉难与谷,犹恸蓼莪诗。

罗无竞子良弼(1108—1164),字长卿,号兰堂,初娶胡铨从妹,继娶刘氏,子男二人,长曰泳,次曰泌。良弼好古博雅,有远志,读书勤奋,且博学强记,因父罗无竞之故,亦藏书甚富,且能手自批校,终日不辍。他与胡铨为少年挚友,同肆举业。有文献记载,胡铨曾赋诗:“笑春烛底影,湔泪风前杯。”话音方落,罗良弼即指出此句“出某书某卷”,取书视之,果如其言。胡铨乃服其博洽。[14]一日,周必大往见罗良弼,忽而二人话题涉及郭明叔,罗良弼云:“郭明叔乃薄陶渊明。”周必大心中颇为疑惑,后得到郭明叔文集,见元丰间宰分宁赠黄太史长歌,其末云:“功名时来亦自然,跨风绝海非为难。肯学陶潜《归去来》,虚名浪得传人寰。”[15]方始信其语之属实。

罗良弼对朋友亦十分真诚。胡铨尝说:“予兄弟乐与良弼游,予登第后,读书山中十年,良弼未尝不来,来未尝不论文终日,后某被召,大臣举予应直言极谏等科。朋友有助焉,良弼为多,予其敢忘之?”[16]建炎三年(1129)良弼以诗赋冠乡举,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及第,授迪功郎,调赣州会昌县东尉。官会昌尉时,罗良弼以廉洁自持,服食器用,皆从家取。

绍兴四年(1134),罗良弼写了《跋龙云集后》。起初,有人给刘伟明编订了《龙云集》25卷[17],罗良弼嫌其搜讨得不够周全,于是冥搜博访,得到彭德源、曾如晦等手编的《文集》,又在内相郭明叔家中得到宏词、时议等诸编。于是合编为一册,包括《古律赋》3篇、《宏词》4篇、《古诗》140篇、《律诗》121篇、《绝句》101篇、《生辰诗》11篇、《挽诗》13篇、《乐府》6篇、《表》17篇、《启》52篇、《书》44篇、《序》14篇、《时议》6篇、《策问》45篇、《记》10篇、《杂著》5篇、《疏语》10篇、《祭文》11篇、《碑志》12篇,总625篇,合计32卷,方才使刘氏的文章搜求略尽。[18]

罗良弼晚年交友极广,经常以诗文与朋友相唱和,其中颇有传世之作,如周必大所作《寄题新居罗长卿观澜阁兰台二首(壬午)》[19]和刘才邵所作《观澜阁为罗长卿题》[20],就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作品。除诗文爱好外,罗良弼还广泛搜讨当朝名帖字画,经常与朋友观摩研究。隆兴癸未(1163)十二月,周必大作《跋罗良弼家欧阳公唐赞草》指出:“长卿好古博雅,藏本朝名帖至数十百纸。”[21]罗良弼于隆兴二年(1164)十二月去世,周必大作《祭罗长卿文》,辞气哀婉,对其评价颇高,内有:

维隆兴二年岁次甲申十二月某甲子,具位周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会昌尉长卿五丈之灵。呜呼!朴属之车,器攻才良。一日出门,折轴倾箱。不如下泽,弗已于行。有幽者兰,久含国香。未韡其华,乃萎于霜。不如蔓草,自全其生。相彼二物,类吾长卿。嗟乎长卿,博洽精明。志行万里,名高一乡。如车斯坚,如兰斯芳。试之邑尉,岂曰骞翔。乃蹶乃枯,谁毁谁戕。昔我卜居,十里相望。每到君家,必罗酒浆。欢呼竟夕,交举罚觥。君又善戏,谑而不伤。分虽朋友,心则弟兄。谓当华颠,毕此交情。岂知今日,遽哭其丧。嗟乎长卿,卿真亡矣。古书多误,谁发明矣。近事或疑,谁考评矣。观澜风月,失平章矣。山房图籍,虚暴凉矣。升堂一恸,涕泗滂矣。嗟乎长卿,情未忘否。鉴此诚否,釂此觞否。[22]

罗泳,罗泌兄,被胡铨称为博学君子。兄弟两人为了传萧子荆之学,镌刻萧氏《春秋辨疑》一书。胡铨《春秋辨疑原序》说:“罗氏兄弟泳、泌,博学君子也。欲锓板以传,且乞铨序,固辞不可,于是乎书。门人胡铨序。”[23]朱彝尊《经义考》卷一八四《春秋十七》载萧楚《春秋经辨》曰:“《宋志》十卷,佚。胡铨序曰:‘罗氏兄弟泳、泌,博学君子也。欲锓板以传,且乞铨叙。所以固辞不可,于是乎书。乾道壬辰(1172)。’”[24]

二 罗泌行年及著述

罗泌(1131—1203?)[25],字长源,号归愚,罗良弼次子。关于罗泌卒年,刘宗彬据田南《重修清适堂记·文献录》作1189年。然而周必大《龙云集原序》称:

嘉泰三年(1203),贤守豫章胡元衡平一表郑公之乡里,访襄阳之耆旧,欲广其书,激厉后学。予亟属罗尉之子泌缮写定本,授侯刻之。……四年(1204)六月某日,少傅观文殿大学士致仕益国公周必大序。[26]

据《宋史》所载,周必大卒于嘉泰四年(1204)[27],此篇序文为周氏本人所作无疑。又据《路史·国名纪信》中《究言》一篇下之注文有“庚申(1200)归自诚斋(杨万里号)作”句,则罗泌在1200年尚作《究言》一篇,则罗泌在嘉泰三年(1203)仍然健在当属事实,因而刘文称罗泌卒于1189年的结论定当有误。然而无强有力之证据,罗泌确切卒年,仍无法断定,待有新证据时再作讨论。

据现有资料,记载罗泌生平信息者以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纂修的《庐陵县志》[28]和清末陆心源纂辑的《宋史翼》(卷二九《文苑四》)[29]为主。而《庐陵县志》的记载尤为详尽,故转录于此:

罗泌,字长源。其先自熂下徙居新安之花树下。历十世,生彦通。通生泌。泌四世孙福可复徙今田南。则泌世为淳化乡人。生而颖迈,弱冠好读书。绝意仕宦,有劝之者,辄拍案而起曰:“人各有千古,独进贤冠哉?”为诗文精深刻苦,不肯只字同人咳唾。一时高才不偶者,辄藉长源解免曰:“才如夫人,岂屑屑以科名重耶?”举承务郎不起,杜门著述。家蓄书数千卷,无不研究。储高积深,著《路史》一百余卷。凡深元隐僻,猥琐赘馀之事,皆经纬而栉比之,用以广人咨诹,通人问难。至游炎陵山,徬徨重阜,寓襄阳十有一载,淳熙乙未(二年,1175)自题炎陵一书可考也。[30]然当时人士,未有过而问者,惟费公辉自衡湘直抵吉,接泌于闉阇间。泌正囊《路史》相随,费公见辄拍掌曰:“信天下之奇作也。”为之许曰:“立萧曹功勋易,作罗氏《路史》难。功固不在禹下。”生平不信浮屠,尝引种明逸自况,以为“种放与我皆不喜佛,但种放善饮我善隐,所不同者此耳。”盖种放初有志肥遯,后竟应朝廷之辟,故泌言及之。子苹为《〈路史〉注》。(原注:《旧志》)[31]

此文有两处疑点值得推敲:文中说罗泌父乃罗彦通,与上文所说罗泌父乃罗良弼字长卿者不同,当有误,此其一。文中又说罗泌“著《路史》一百余卷”,与传世刻本均作47卷者不同,不知何故,此其二。据文末注称此传文乃县志编纂者据《旧志》转录,不知此等差异是否原来就有,还是另有原因?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尚无法给予解答。

此文虽有两处疑点,但除上述两点之外,所载史实与相关资料所述基本一致,故仍可视为了解罗泌生平最基本的文献。特别是文中所说罗泌“绝意仕宦,有劝之者,辄拍案而起曰:‘人各有千古,独进贤冠哉?’”故当有机会“举承务郎”时,他却毅然选择了放弃此入仕的绝好机会,“杜门著述”,最终成就了《路史》。

据此可知,罗泌不仅生性聪颖,且因其父罗良弼藏书丰富的缘故,自小便有机会博览群书,凡儒家经典,百家杂志,无不通览。同时又能游历四方,寻访名胜古迹,“至游炎陵山,徬徨重阜,寓襄阳十有一载”。这样的经历,使罗泌不仅拥有丰富的文献知识,又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对其后来的创作大有裨益。罗泌的著作除《路史》外,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上说:

观其(笔者按:指《路史》)引援该博,无书不读,且文字奇古,未易及也。曾撙斋(丰)为作《传叙》(笔者案:即《拟国史传》,惜此《传》未曾及见),其述作非止一书。博学如斯,古今

有几?[32]

可知罗泌的著述应该有多种。据现有资料而言,罗泌除《路史》外,还著有“《〈路史〉罗氏文集》十一册,阙”。[33]又有《图学》二编、《樵隐山癯景陵纬阁字书同异解》[34]。另外,尚著有《易说》、《六宗论》一篇、《三江详证》一篇、《九江详证》一篇[35],以及《六一词跋》一篇[36],等等。

三 《路史》及其价值

《路史》是饱含罗泌毕生心血的著作,是罗泌走访很多传说中远古帝王遗迹后,用考察所得资料加传世文献写成的。宋人费辉在作《〈路史〉别序》时,盛称此书曰:

嗟乎!不观《论语》圣贤之进退,无以识三皇五帝之道高;不观《路史》变故之纷沓,无以见三皇五帝之道大。遂使行之,不惟俾管窥瓯举之徒不敢妄述,而裘褐谈禅之士亦不敢以诞矣。向使汉儒有知伊周非摄之论,则无莽、卓之祸;知大麓非职之说,则无曹、马之祸。若齐、梁有此书,则佛老不张;唐室有此书,则藩镇不强;五代而有此书,则十国不狂;靖康而有此书,则戎翟不昌。习而读之,固足以使乱臣贼子之知惧,而可以国家长久,祸乱不作矣。实《五经》之鼓吹,而诸子之权衡也。窃又评之:立萧、曹勋业易,作罗氏《路史》难。《路史》之功,固不在于禹下。辉之孱微,无高衔大贝以邀说于人,言之有不足信,然昔人谓文章自有公议,而公亦谓杜甫非诗人,识者知公此语,则知《路史》矣。

可见罗泌对《路史》期望之高,亦可见时人对《路史》评价之高。虽然,费辉之言或有过誉之处,但其论亦非毫无根基、无的放矢。并且,从费辉的评价中可见出罗泌作《路史》寓有深意在其中。故评价罗泌及其《路史》,决不能脱离时代背景,全用今日的学术标准来衡量,应该尽量回到当时的场景,用更为平和、客观的态度评价它。关于《路史》的价值,学界历来有两种观点。

其一,对《路史》价值持否定态度。如明张鼎思认为:“其采典籍,则五纬、百家、山经、道书,一言一事靡不摭拾,几于驳杂而无伦。”[37]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卷上记录了一位老前辈的话认为:“《路史》不足观,仅可糊壁。”[38]今人张颖科认为:“有个别史家在占有大量的历史资料以后,并非经过一番考校辩证,抉摘鉴别的工作,而就率然从事编写,深为后人訾议。例如,宋人罗泌作《路史》,多采纬书和太平经、洞神经、丹壶记一类道家依托之言,而不加筛选甄别,殊不免旁杂之嫌。”[39]

其二,多数学者对《路史》持肯定态度。如费辉《〈路史〉别序》称罗泌《路史》:“立言远过贾谊,而叙述则在庄、马之间,班、范而下不论也……天下之奇作。”[40]元盛如梓在引述完那位老前辈的话后,紧接着就评论道:“余闻之矍然,观其引援该博,无书不读,且文字奇古……博学如斯,古今有几?此语甚失忠厚之意。”[41]明代胡应麟作《罗氏〈路史〉序》称:“罗氏此编最称后出,乃独穷搜眇邈,剧探幽微。……乃若灵篇秘籍,散见群书,久缺传流,向湮纪录者,率赖是编提携弗坠。后世亦因综核,大都良哉,学圃之邓林,词场之宝筏也。”[42]明万历间朱之蕃《重刻宋罗长源先生〈路史〉序》亦说:“有宋庐陵长源罗氏,慨诸史之未备,薄文士而弗居,殚精极思,撮举兼收,作《前》《后》二纪,起自邃古,迄于有夏。世代之渊源,良为绵邈;递兴之轨辙,毕著指陈。遡《国名》而得受姓之始,重《封建》而存治古之遗。至于《发挥》《余论》两编,则尤称辩博雅驯,精详典要,殆若入武库而骇目,游山阴以赏心者矣。且其文辞根本于经传,意见迥绝于百家。论人之生必有死,而仙不必学;论佛氏好仁入愚,而释不足为辞。而辟之道贞,夫一良有功于圣门,嘉惠乎来学者欤!”[43]《四库总目提要》则称其:“无益于经典,而有助于文章。”[44]梁启超认为:“罗长源《路史》……比类钩索之勤不可诬也。其《国名纪》之一部,条贯绵密,实史界创作,且其时《古本竹书纪年》及皇甫安士辈所著书皆未亡佚,其所取材者,多今日所不及睹,故可宝也。”[45]又说:“罗泌做《路史》……用的方法很多,有许多前人所不注意的史迹他也注意到,在史学界也有点价值。”[46]吕思勉认为:“古说流传,看似荒唐,中实苞含史实,因此而失传者,盖不知凡几矣。……然言古史……惟《路史》最为卓绝,所搜异说极多;排比虽或失当,然考证论断,多有特识,亦非规规于世俗之绳墨者,所能望其项背也。”[47]傅斯年认为:“《路史》卖弄文词而不知别择,好以己意补苴旧文,诚不可据。然宋时所见古书尚多,《世本》等尚未佚,《路史》亦是一部辑佚书,只是书辑得不合法度而已,终不当尽屏而不取。”[48]朱林宝认为:“此书是失中有得,正是由于罗泌引据浩博,且以周代史料为大宗,包括了比较丰富的宋以后已经失传的古史资料,因而书中有些内容往往可以与现在的研究成果相合;且‘国名纪’、‘发挥’、‘余论’等部分中的专辩之语多精核、持正,其史料、学术价值亦不可轻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称《路史》不如胡宏的《皇王大纪》切实,是有道理的。但它的史料价值高于《皇王大纪》也是有道理的。该书还有一个特点,即笔调流畅,文采瑰丽,事丰奇伟,词富膏腴,颇为文人所好。”[49]张岂之认为,《路史》“引据浩博,文采瑰丽,考辨文章且多精核,并有解惑之言,故对宋史研究者亦有一定参考价值”。[50]所以,曹书杰师总结说:“《路史》采录异说颇多,故每遭非议。然而我们注意到,现代很多研究不仅取资于《路史》,而且许多结论实发轫于罗泌。”[51]

仔细研读过《路史》的人,均能清晰感觉到它所保存的数量巨大的佚文,以及丰富的上古神话传说资料,更为重要者,它所具有的对先秦历史文化的整合价值。罗泌在编撰《路史》时,对先秦有关资料的收集及整理下了极大的功夫,但凡能够见到的资料都一一罗列出来,可谓是“无一字无来历”。[52]这些资料不仅具有丰富的文献学、史料学价值,同时对历代神话传说及仙话资料的梳理有极为重要的作用。在《路史》中可清晰看到,罗泌在对神话传说人物系统排列时,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可以这么认为,罗泌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意识对神话传说人物进行系统排列的人。

《路史》蕴含巨大的文献学价值。此点将在下文第二、三章中详细梳理,此处仅略举一二。《路史》引用现存古籍的总数为257,引用总条数为6301,其中如《左传》630条,《太平寰宇记》655条,《史记》449条,《水经注》208条,《尚书》158条,《古今姓氏书辩证》130条,《元和姓纂》105条,《国语》107条;而《路史》引用佚书(或佚文)的总数为732,引用总条数为2418,其中如《帝王世纪》173条,《世本》131条,《竹书纪年》94条,《风俗通义》63条,《尚书大传》55条,《尸子》33条,《姓苑》26条,《古史考》18条。这些均有极高的辑佚学价值。虽然其中有一部分资料存在重合,如罗泌对《竹书纪年》的引用,其中绝大部分来自《太平御览》,但并不能因此否定《路史》所蕴含的巨大文献价值。因为《路史》成书于南宋中后期,而绝大部分古籍均在南宋之后才陆续亡佚不存,亦即罗泌父子所能利用的古籍,有很大一部分是今人无法看到的。

《路史》对神话传说资料的收集整合之功,也被学者所重视。此点将在下文第四、五、六章中详细探讨,此不赘述。其实,罗泌对史学有很深的造诣,也得到学者承认,所以《四库总目提要》在论及明杨慎《丹铅录》时就说杨慎:

好伪撰古书以证成己说,睥睨一世,谓无足以发其覆,而不知陈耀文《正杨》之作已随其后。虽有意求瑕,诋太过,毋亦木腐虫生,有所以召之之道欤?然渔猎既富,根柢终深,故疏舛虽多,而精华亦复不少,求之于古,可以位置郑樵、罗泌之间。[53]

四库馆臣把罗泌与郑樵、杨慎并举,可以想见其在史学上的成绩。据前引前辈学者对《路史》的评价可知,四库馆臣的评价也为后世多数学者所承认。

综上,学者对罗泌家世的探讨虽已取得不少成绩,但尚有不少问题亟须解决。本节通过详细搜讨相关文献,对部分问题给予了回应,如关于罗无竞的生卒年问题、罗良弼的卒年问题、罗泌的生卒年问题等;虽受资料限制,尚未能将这些问题完全解决,但毕竟已经将问题提出,并为进一步的探讨打下了基础。同时,庐陵罗氏家族自罗无竞以至罗泌,均极喜藏书,且有极好的学术修养,这为罗泌日后的创作提供了可贵的家学支持。而罗泌不仅能像其祖父、父亲那样博览全书,更能亲身游历远古帝王遗迹,提供书籍资料之外的活态资料,为成功编撰《路史》打下坚实基础。